卻說薛延陀的殘兵敗將投奔了夷男可汗之侄咄摩支後,遂擁立其爲伊特勿失可汗。趁着大唐班師回朝,他們便陸陸續續回到鬱督軍山故地重建牙帳,並咬牙切齒想爲多彌可汗以及被殺的族人復仇。當然,首當其衝的復仇對象,便是殘殺王族搶佔薛延陀領地的回紇部落。不過,他們剛要有所行動,漠北草原上便流傳着回紇等十幾個鐵勒部落已經前往靈州與大唐天子會盟的消息。
幾乎所有擁有一定實力的鐵勒部落都脫離了薛延陀的約束,不承認伊特勿失可汗的存在,反而尊大唐天子爲天可汗。這位天可汗亦十分及時地頒佈了敕旨,將會盟的鐵勒諸部視同突厥降部加以賞賜,並命回紇族長吐迷度代爲約束。如此,吐迷度雖然並未自立爲可汗,其轄制諸部的權力與威望卻已經與可汗毫無二致。
貞觀二十五年伊始,伊特勿失可汗便力排衆議,派使者給大唐天子上表投降,承認其天可汗的地位。爲了顯示其誠意,他以臣屬姿態奏請薛延陀餘部居住在鬱督軍山北麓,離開故牙帳所在之地,以說明自己不再戀棧薛延陀當初一呼百應的權威。
出於平衡薛延陀與回紇之間的勢力,並令其相互牽制的考慮,天子自然允許。不過,薛延陀人生具反骨,叛叛降降反覆無常,此投降之舉究竟是真是假,朝廷當中議論了許久也並無定論。故而,天子又下詔兵部尚書崔敦前往綏撫,觀察其是否當真有心降唐——降則撫之,支持鐵勒諸部繼續內耗;叛則擊之,斬草除根,支持回紇統領鐵勒諸部。英國公李勣則率兵在邊疆待命,隨時準備聯合鐵勒諸部攻之。
多次出使漠北的崔敦早已是輕車熟路,經由勝州境內北出邊塞,繼而經過鐵力爾部落獲得數位嚮導,一路再往北朝着鬱督軍山行去。此時依舊是初春時節,冰天雪地的漠北草原仍是酷寒無比,出使一行頻頻遭遇風雪交加的惡劣天候,只得酌情放慢速度,以免陷入暴風雪之中反而容易迷失方向。
如此過了將近一個月之後,使節一行終於來到鬱督軍山東南方向某個紮營過冬的鐵勒小部族中。聽聞來者是持大唐旌節的使者,部族酋長立即宰殺牛羊熱情招待。連甫至部落的粟特商隊也忙不迭地獻上了重禮。崔敦微笑着拒絕了重禮,邀請粟特商隊也一同參加部族酋長準備的宴飲,引得衆人直誇他平易近人。
這些人卻並不知曉,傳聞中這位不懂鐵勒語與粟特語的崔尚書一邊喝酒一邊聽着衆人談天說地,又時不時公然命鴻臚寺長史刻意打聽幾句消息,端的是自在得很。而他屬下的一衆部曲也以與商隊做生意,看看他們的貨物爲名,在部落裡四處走動,蒐集關於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的新消息。
“你們這羣粟特人的膽子可真是大得很。漠北這才停歇幾日?商隊便已經忙不迭地過來做生意了。那幫薛延陀人都是殘兵敗將,金銀財寶早就教回紇等部落瓜分得乾乾淨淨,你們去鬱督軍山能換取什麼好玩意兒?別一時貪圖重利,反倒教薛延陀人抓住把柄,將你們的貨物都搶了去,到時候便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嘿,我們可是從靈州會盟之後,就跟着鐵勒諸部酋長過來漠北的。本來管事沒想過去鬱督軍山,這不是遇上了咱們大唐的使節麼?簡直就是天賜良機,怎麼能放過?哈哈,無論如何,我們就跟定使節了!就算眼下暫時從薛延陀人那裡得不了什麼好物事,這條商路暢通之後,再過些年也必不會虧了!”
“嘖嘖,你們粟特人什麼時候吃過虧?誰家的商隊虧損,也輪不到你們。別的不說,在鐵勒諸部就已經賺了不少罷?回紇、僕骨、同羅這幾個部落可是金銀遍地的好地方,據說比當年薛延陀牙帳還繁華幾分。”
“可不是麼?我們一去——簡直是大開眼界。都說他們是部落,看着和城池也沒什麼分別了。那些個婦人身上戴的金銀珠寶,簡直能晃花人的眼睛。使的用的好些器具,都是從未見過的好貨,不是西域出產就是長安出產。我們運過去的尋常貨物,他們完全看不上,好不容易纔交換出去!”
部曲和商隊的粟特人一時說得興起,竟滔滔不絕起來。其中一人不經意間望見鎖在牲畜棚當中衣衫襤褸的奴隸,從中發現一雙格外清冽的眼睛,禁不住一怔。未待他細看,便有粟特人罵罵咧咧地將那奴隸推了出來,用鐵勒語命令他搬貨物。此人似乎受着傷,胸前胡亂包紮的布料洇溼了,隱隱透出些許血腥之氣。饒是雙手雙腳都繫着鐵鏈,又身負重傷,他的脊背也挺得筆直,行動之間依舊隱約帶着幾分瀟灑翩翩,全然不似是什麼尋常奴隸。
“此人莫非是鐵勒貴族?怎麼淪落成了你們的奴隸?”部曲忍不住問道,仔細地端詳那人的面容——然而此人蓬頭垢面,實在是瞧不清楚,只是依稀覺得有些熟悉。待要仔細回憶之時,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他究竟會是什麼人。
“管他以前是什麼貴族,我們商隊將他救了起來,他便是我們的奴隸了。”粟特人回道,“在他身上花了好些藥材,偏又是個一問三不知的啞巴,想讓他的家人贖回去也不知去何處尋。本想將他賣出去,卻時不時就要發瘋,清醒的時候也不讓任何人靠近,警覺得和野狼似的,誰還敢買?方纔說我們粟特人不做虧本生意——瞧瞧,好不容易發了一次善心,如今可不就是做了虧本生意?”
崔家部曲越是打量,越覺得那奴隸絕非常人:“此人重傷未愈,你們便讓他去搬動貨物,也幸得他有一身好武藝,體魄也康健,不然早便被你們折磨死了。還渾說什麼發善心,這天底下也沒有你們這樣發善心的。”不知爲何,瞧着此人,他們便不由得起了幾分惻隱之心,於是又問:“既然這奴隸你們使着也不覺得好,不如折價賣與我們如何?”
商隊早就想將這個奴隸賣出去,自是忙不迭地答應了。部曲們將身上的零散錢湊了三千錢,便將這奴隸買了下來。他們原來一直與粟特人說粟特語,將此人帶回帳篷之後,便說起了長安官話。誰都並未發現,新買的奴隸微微擡起眼,細細地聽着他們的話,清冽的雙目略有些出神,似是想起了什麼,又似是什麼都不曾想起。
因着這奴隸已有好些時日不曾梳洗,便是再粗豪的部曲也無法忍受與他待在同一個帳篷中。於是衆人又給他燒了溫水,叮囑他將自己洗刷乾淨。奴隸懵懵懂懂地聽着他們的話,對於自己身上的氣味也實在無法忍受。在他搖搖晃晃地清洗身體之時,部曲們離開帳篷在外頭烤起了火,聊起了北上鬱督軍山之事。
奴隸拆開已經髒污得看不出原色的繃帶,仔細觀察自己的傷口。因着天寒之故,他的傷口倒是並未繼續惡化,反而有癒合之勢。然而許是當初包紮用藥太隨意,傷口又曾經數次崩裂綻開之故,胸口前的傷痕顯得血肉猙獰,十分可怕。他也絲毫不在意,只是將緊緊貼在胸口的那塊碎裂成兩半的飛鷹玉環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放在一旁。
“北上……鬱督軍山……薛延陀人。”帳篷外隱約傳來衆人的議論聲。他默默地聽着,洗淨身體之後便又將傷口敷藥裹好,換上部曲們塞給他的乾淨衣衫,靜靜地坐在帳篷中出神。他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些詞,然而對“北”、“鬱督軍山”、“薛延陀人”卻有本能的厭惡與仇恨。連帶着,他對這些說着聽起來有些親切的話語的粗豪漢子也充滿了警惕。他不想往北行,不想去鬱督軍山,更不願去見什麼薛延陀人。他想南下……他只想南下,心中隱隱約約覺得,有人正在遙遠的地方等着他歸去。
“倒是將身體都洗乾淨了,怎麼卻不洗洗頭和臉?”有部曲掀起帳篷探了探,無奈地道,“果然是又瘋又傻,咱們按着他給他洗乾淨了?”衆人紛紛響應,然而靠近這個奴隸的時候,卻發現對方渾身繃緊,彷彿隨時都會朝着他們撲過來兇狠地發起攻擊。
“也罷也罷,由得他去。明日讓醫者過來給他瞧瞧,治一治病。或許喝幾服藥,便能好轉了罷?若能記起事,將他送回家去,也算是一樁功德了。而且,以我看,此人並不像是鐵勒人,倒像是咱們漢人——你們瞧,他似乎正在藏什麼寶貝?那似乎是一個玉環罷?”
聽見“玉環”一詞,奴隸又猛然回過首,銳利的視線掃過衆人,彷彿他們馬上便會撲上來搶他的寶貝一般。衆部曲見他目光中帶着血腥殺意,也不敢輕易再撩撥他,於是將這頂小帳篷留給他,其餘人都憋屈地擠在了一處,訕訕地道:“總覺得咱們的心腸越來越軟了。若在當初,咱們可每一個都是能止小兒夜啼的人物,哪裡會懼怕一個發瘋的傻子?”
“誰懼怕他來着,只是不忍心罷了——不過你們發現他的眼神了麼?那可絕不會是什麼尋常人,這得殺了多少人,雙手染了多少血,纔會那般煞氣騰騰。這人莫不是個馬賊?不,看他的舉止卻像世家子弟。”
“莫要多想,遲早都必須查出此人的身份來。咱們也不能將來路不明之人留在阿郎身邊。”
只是,翌日一早起來之後,衆部曲面對空空如也的小帳篷,當即便傻眼了。這個他們花費了三千錢買回的奴隸,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尋遍了部落內外也沒有任何蹤跡。若不是還有粟特商人作證他們確實買回了一個奴隸,所有部曲都以爲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此事並不算什麼大事,說出來也只會徒惹人嘲弄,他們便默不作聲地隱瞞下來,亦並未驚動崔尚書。
這羣好心的部曲並不知曉,他們錯過了一個救人的好時機,更不知曉如今漠北草原上還有數千人正在苦苦找尋此人——而悄悄離開的人,獨自走在漫漫風雪之中,堅定不移地朝着南方一路行去。無論是凍餓交加或是迷途之中,他都始終緊緊地攥着手中的飛鷹玉環,心心念念着往南而去。
靈州城內,李暇玉似有所覺地擡起首,透過洋洋灑灑的大雪望向陰雲密佈的北方天際。染娘坐在她身側,正用手指蘸着墨,隨意地在紙上塗塗抹抹勾勾畫畫。軟綿綿的手掌印記散落在紙張中,瞧上去頗有幾分童稚之趣。她執起筆,蘸滿墨,在紙上勾勒出一個人的形象來,而後輕輕一嘆:“染娘,你瞧,這便是你阿爺。”
染娘眨了眨眼,準確地喊道:“耶耶!”
三郎,你聽見了麼?染娘早就已經會喊耶耶了。你如今正在何處?還想讓我們母女二人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