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貴妃與李暇玉的堅持下,木蘭衛的籌建已是漸漸成了形。朝臣們原本並不同意,還有些御史嚷嚷着“有違聖訓”之類的話,有人甚至攻訐宮禁安危以及男女有別之類的問題。聖人卻認爲,此舉不過是顧慮宮妃內眷的安危罷了。正是考慮到千牛衛無法及時守護宮中內命婦與公主,故而才需要建立特別的衛府。否則,又如何在嚴守男女大防的同時,保證宮妃公主的安全?
更何況,如今長安風氣開放,不少女娘的騎射功夫都不輸男兒,又何必讓她們平日只僅僅限於玩樂宴飲,而不能發揮所長?且木蘭衛與宮中女官並不相同,亦絕非朝廷正式發放俸祿的官職,更像是由聖人私庫豢養的家將部曲。只不過這些“家將部曲”是良家女子罷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然都是皇室的臣下,當用之時便必須用,拘泥男女又有何益?如平陽昭公主這等巾幗英豪,難不成不值得所有人尊重麼?
羣臣無言以對,只是不少高官世家都開始約束自家女眷,嚴禁女娘們加入木蘭衛。於是,長安城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對峙狀態中。衆臣通過各種方式,默默表達對聖人與武貴妃此舉的不滿,騎馬出行射獵或者打馬球的女娘們急劇減少。偌大的長安城彷彿瞬間便減了幾分顏色,竟令許多小郎君都漸漸打抱不平起來。
博陵崔氏二房第一個響應“木蘭衛”的徵召,瞬間便引來所有人矚目。從幽州千里迢迢而歸的王夫人表示,她雖然並不十分擅長騎射,但也願意陪伴宮妃與貴主行獵,盡守護之責。她的愛女崔菀娘更是急切無比,完全不顧徵召要求女娘們的年紀必須在十二歲以上,熱情地表示她可成爲“預備役”——此詞出自王夫人,武貴妃與李暇玉很是欣然地採用了。
對此,崔尚書保持靜默,既不支持亦不反對,許多人暗地裡都罵他實在是隻老狐狸。遠在幽州的崔刺史則罔顧老父的機智反應,竟毫不掩飾地派人加急送來了奏摺,洋洋灑灑上千言,將此事讚賞了一番,稱此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他甚至還不嫌將事情鬧大地提出,若想不拘一格選拔人才,便不能拘泥男女。聰慧女子不知凡幾,只是得不到機會忠君報國罷了。如謝道韞,便比她的夫君王凝之出色許多——若是當年謝道韞能出仕,而非王凝之,或許孫恩之亂時便不至於守不住會稽郡了。
他這封摺子,霎時間便點燃了朝堂中的戰火。幾乎每一日,除了緊急要事之外,羣臣都要圍着這個摺子吵吵嚷嚷。意見不同的衆臣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或者大讚他遠見卓識,或者指責其胡言亂語——前者皆是聖人親信寵臣,年輕氣盛,也勢單力薄;後者則是些自詡世家之後或貢舉出身的臣子,滿口禮儀道德,幾乎是羣起而攻之。更有幾位每日只管閉目養神的,任四周如何吵鬧,便如同充耳不聞。
謝琰是崔子竟已經公開的得意弟子,自然成了反對派的眼中釘肉中刺。更何況李暇玉是木蘭衛的籌建者,此事皆因她而起,故而遷怒者更是不知凡幾。他不僅每天在朝堂上要爲自家先生辯護,還會收到許多年輕氣盛的文士投書,或大肆辱罵,或鼓舞讚美。
李暇玉得空便與他討論這些,替他挑着看投書,記住那些見解一致的文士名字,順手便舉薦他們一番。至於那些毫無道理的指責,便只當成是雜談趣聞,並不放在心上。畢竟,崔子竟的聲東擊西之計已然起了作用,眼下所有臣子都只關注女子任官的話題,反倒沒有空閒在意木蘭衛了。而木蘭衛悄悄地徵召完成之後,他們是否會繼續默默反對又有何干系?
這一日,朝堂上再度鬧了起來。聖人有些不耐地聽着,索性甩袖回偏殿歇息去了,留着羣情激動的衆臣繼續吵架。謝琰作爲千牛衛中郎將,自然應該隨行。只是,不等他緩步跟出去,便有一個御史跳出來攬住他的去路——
“齊家治國方能平天下,謝中郎將還是先好生教一教妻,再出仕得好!!”
謝中郎將擡了擡眼,淡定地回道:“某之妻聰慧出衆,如無暇之美玉,且有幸得到先帝親封‘定敏’二字,容不得任何人隨意指摘。閣下這般指責,可是評說先帝給的封號不合適?”
那御史怔了怔,冷汗自額角流了下來:“某當然……絕非此意……”誰敢指摘先帝?連聖人亦不能有違父訓,否則便是不孝。他們這些做臣子的,自是不能對先帝有任何不敬之意。
聽了此話,旁邊正躍躍欲試的衆人不約而同地暗道:好險,這謝琰果然不愧是世家子,嘴皮子真是比御史還厲害,輕易招惹不得!莫非正因他有這等好口舌,崔子竟才如此毫無顧忌?!
聖人也停下了腳步,笑了起來:果然,謝弘微連御史也當得了。
衆目睽睽之下,謝中郎將繼續冷淡地道:“若是女子能入朝爲武將,以某家內子的功勳,足以勝任某的中郎將之職。你們這些說女子不如男子之人,不過是未能娶得賢妻,未能教養得出衆的女兒,見識實在不足,才如此輕視女子罷了。不僅說明你們性情迂腐,同時亦證明你們的運道亦是極爲不佳。”
“若是如某先生與某這般幸運之人,母親、妻子、女兒都樣樣出衆,自然便覺得應當憑才華而論人,而非因男女而論人。”
聽了此言論,許多堅決反對的臣子險些氣了個倒仰。然而,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定敏郡君這般的女子,這世間確實很少見。提着橫刀就能上馬征戰,下馬便能執筆書寫,入內宅還能打理妥當——許多男子也未必能做到這些。當然,便是如此,他們也依然不同意“女子入仕”這等駭人聽聞的觀點。
無論朝中紛爭如何,謝琰這番言論到底還是傳了出去。宮中的嬪妃們消息最爲靈通,不多時便傳得人盡皆知。武貴妃打趣道:“不錯,遇不到聰慧的女子,便以爲天下女子皆是愚笨不堪,不可與男子比肩者,眼光實在太淺薄了。如此說來,謝中郎將倒真是幸運之極了。”
“沒有他,便沒有今日的妾。”李暇玉笑着接道,“不過是彼此之幸罷了。”
武貴妃一怔,也不知是否回憶起了與聖人的初遇,輕嘆道:“的確如此……”
這一次論戰猶如石入湖泊般,悄悄地在長安城一衆世家官家內眷中引來了波瀾。且不論她們心中到底作何感想,木蘭衛到底還是磕磕絆絆地建了起來。
雖說號稱爲木蘭衛將軍,李暇玉麾下卻僅有十來個人,唯三的世家女便是王夫人母女、陸氏,其餘不是/八/九/品的官眷便是女官或宮婢轉任。蕭氏原本對此也很感興趣,但實在不願面對武貴妃。李暇玉也不敢讓她們見面,便只得寬慰她作罷了。
這時候,已經離開靈州的李家終於傳來消息,即將抵達長安。將近一載不見,李暇玉無比思念祖母柴氏與表妹孫秋娘。於是,謝琰與她都特地告了假,帶着染娘,親自去城門迎接。
遙遙便能望見,官道上幾騎飛奔而來,帶起一陣陣輕塵。染娘定睛一瞧,歡喜地拍着小手道:“是曾外祖母!舅舅和表姨母!”她記性極佳,聽聞李家要搬到長安的消息後,便幾乎每日都和自家耶耶數着靈州發生的舊事。聽她說起這些,謝琰便如同親眼目睹女兒成長一般,對李家衆人越發感念無比。
“祖母!”李暇玉難掩激動之色,抱着女兒上前去。
柴氏立即勒住馬,利落地翻身下來,將母女二人攬入懷中:“怕是等得久了罷?你們兩個也便罷了,素來身強力壯,應當無礙。但怎能讓染娘也跟着站在日頭底下曬着?若是曬得發熱了可如何是好?”
李暇玉忙撫了撫女兒的額頭,還未等她感覺出是否有異,柴氏便滿臉心疼地將染娘摟了過去:“兩個當阿孃阿爺的,竟然還如此莽撞。來,染娘,讓曾外祖母瞧瞧你——”說着,她便細細打量、輕輕摩挲,直到確定小傢伙無礙,這才鬆了口氣。
染娘甜甜地喚着她,說了許多思念的話,又提及給她準備的禮物。祖孫兩個似是有說不完的話,皆是眉開眼笑,端的是親暱之極。
謝琰有些發怔,李暇玉倒是並不意外柴氏的“偏心”。自從有了女兒之後,自己便“失寵”了,如今早便習慣了。不過,很快,她便顧不上想這些了,孫秋娘幾乎是疾步奔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撲入她懷裡,淚水汪汪地喚道:“阿姊!”
李遐齡立在一旁,心中的滋味自是複雜難言。看了看自家阿姊,又瞧了瞧尚未過門的娘子,實在不知該嫉妒誰。或許該嫉妒阿姊?畢竟連他都不曾抱過秋娘呢。又或許該嫉妒秋娘?畢竟他年長之後,便再也不能像年幼時那般與阿姊如此親熱了。
心中也有幾分不祥預感的謝琰挑起眉,瞥了他一眼,頓時有些忍俊不禁。他倒是還好,某人連嫉妒都是雙份的,真不知該不該同情他。
“還是頭一次與阿姊分離這般久,幾乎每一日都像是在捱日子。原本打算四月就過來,但玉郎卻堅持在靈州先過五禮,也不知他到底急些什麼。”說到此,孫秋娘還橫了李遐齡一眼。李遐齡頗爲無辜地回望着她,看得李暇玉禁不住笑了起來:他可不是急得很麼?生怕自己手腳太慢,出了差錯,便娶不得新婦了。
“納彩、問名、納吉倒是順利得很,但還未等到納徵的吉日,便又逢國喪。”孫秋娘又接着道,“過了國孝後,我便說服了祖母,這才順利地收拾東西,從靈州動身了。半路又遇上我阿兄阿嫂讓人送來的幾十車嫁妝,這才又耽擱了幾日。阿兄也是,早不送晚不送,偏這時候送……”
“不過就是幾日的功夫罷了,咱們這不是見面了麼?”李暇玉笑着道,“我在宣平坊買了個三進宅子,你們成婚之後正好住着,離得也近些,隨時都能見面。”
“那成婚之前呢?”孫秋娘睜圓了眼,嬌嗔道,“離親迎還早着呢,還有納徵和請期呢。”
“……”李遐齡突然覺得,他之前認爲的二人心有靈犀,似乎並不完全如此——雖說都想盡快成婚,但原因彷彿有些微妙的不同。然而,他卻似是早已預料到必定是這般的結果,並不十分詫異。只是,心裡難免還想酸一酸:若是他並非阿姊的嫡親阿弟,秋娘大約不會答應這樁婚事罷。
謝琰眉頭一動,剛想說什麼,李暇玉便毫不猶豫道:“先前你阿兄阿嫂託我在附近買個小宅子,作爲你的嫁妝與出嫁之地,眼下還未尋得合適的。這樣罷,你先住在謝家,就從謝家出嫁即可。至於嫁妝中的宅子,咱們再慢慢選,定要尋個樣樣都滿意的。”
孫秋娘霎時間雙目一亮:“那不如慢慢成婚罷,也好讓我多陪阿姊些時日。”
李暇玉勾起嘴角:“隨你就是,橫豎納徵之後,再略微拖上些年月,官府也不會管的。正好,我建了木蘭衛,你也可過來。”
“之前阿姊在信中也提到了木蘭衛,我自是要參加的。能夠追隨阿姊,爲阿姊辦事,一直是我的心願呢。”
“當然缺不得你。”
“……”李遐齡忽然覺得,似乎有必要與姊夫好生交流一番了。
“……”謝琰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不錯,他也覺得很有必要與小舅郎仔細商討他的婚姻之事了。人生大事,宜早不宜晚。而且,因國喪之故,小舅郎並未參加此次進士貢舉考試,正好成家立業,趕上明年五月的縣試。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很想打end,但是問題是沒有end
淚牛滿面
所以意外還是發生了,等明天end吧,現在頭昏腦脹,沒辦法再寫了
QAQ……
崔子竟教大家一招:水攪渾了,大家都關注別的事了,你就可以幹自己的事啦~
當然,想全身而退的話——首先,你得有個好上司;其次,你得有個好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