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仲春的新雪瞧起來似乎聲勢浩大,卻也不過持續了幾日,便盡數融化了。湖泊中的冰雪逐漸化去,堤岸上的柳枝萌發出柔嫩的新芽。桃杏依舊在枝頭盛放,笑迎溫暖的春風。牆角梨樹的花苞亦悄悄綻開,無聲無息地吐露芬芳。
李遐玉走在園子裡,有些好奇地觀察着自家的花園。自從她將這園子交給毛遂自薦的孫秋娘打理之後,果然便漸漸舊貌換了新顏。雖無移步換景之類令人嘖嘖讚歎的精心佈置,卻總能在不經意時有所發現,充滿了野趣。如今一年四季都奼紫嫣紅、花團錦簇,總算也沒有讓這偌大的花園白白荒廢了去。當然,李和心愛的菜園也依舊保留着,被一片竹林隔在角落中,旁邊建了幾間茅草屋,權作田園之樂。
“秋娘也頗費了一番心思。要將這偌大的園子打理妥當,且讓家中人人都滿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李遐玉禁不住嘆道,又抿脣微笑,“怪不得她聽見祖母讓我來剪花簪戴,卻沒有央着一同過來,想是欲讓我獨自好生看一看這園子,回去後好好誇一誇她罷。以前她和玉郎總是做了些許小事,便忍不住在我跟前顯擺起來,彷彿若能多得兩句誇讚便再高興不過。如今也總算是長大了,竟懂得迂迴行事了。”
聞言,捧着玉盤與花剪的念娘笑了起來:“奴覺得,元娘恐怕早就已經將所有好話都誇盡了。不過,就算如此,誇讚哪有不重樣的?不論聽多少回,二孃與玉郎心裡也必定歡喜得很。便是奴,偶爾得了元孃的稱讚,也會暗喜好些天呢。”
“是麼?”李遐玉略作思索,“誇讚其實都是虛的,倒不如從我的妝匣裡挑一套新頭面與她。再過一兩年,她也到了該妝扮起來的年紀,妝匣須得塞得滿滿的纔好。此外,就將家裡的中饋漸漸交給她打理罷,也好讓她多練一練手。”孫家先前雖是蓬門小戶,但如今孫夏升遷順利,又娶了姑臧夫人的孫女。說不得待到孫秋娘出閣的時候,能順利嫁入官宦人家,那便須得主持中饋了。從此時便讓她熟悉家中各項經濟庶務,自是比嫁過去臨時再學更好些。自家的小娘子,無論面對何事,都須得精明能幹,不受人輕視方可。
說話間,兩人便來到植滿桃花杏花的林子前。李遐玉端詳片刻,很快便將好幾簇開得正盛的花剪下來。深深淺淺一片紅色的桃杏在盛着些許清水的玉盤中漸漸堆滿,她很隨意地挑了幾朵簪在髮髻上:“你回去覆命罷。我且去茶室瞧一瞧,阿兄是否還在。”
這兩日謝琰特地將湖邊的一處水閣闢爲茶室,閒來無事的時候便在裡頭練習煎茶、分茶與沖茶的技藝。據他所言,若欲爲人師,自然須得比他們更技高一籌方可。連續的休沐之日實在難得,他也只能趕在回軍營忙碌起來之前多練習幾遍。
“是。”念娘行禮退下後,李遐玉便舉步來到茶室邊。
遠遠便能聞見附近茶香嫋嫋,她含笑推開門,便見裡頭霧氣瀰漫,謝琰正以茶筅輕輕擊打着杯子,仔細端詳茶沫的形狀。只見杯麪上的細沫猶如堆雪,上頭一輪圓日映照,而後便漸漸散去,如同海市蜃樓。
“阿兄。”李遐玉首度瞧見分茶成圖的場景,禁不住在他身邊坐下,“不過短短几日,居然便能點茶成圖……假以時日,阿兄的技藝說不得也能名動靈州呢。”
“還早得很。”聽得她所言,謝琰的眉眼皆柔和了幾分,“比起長安那些茶藝高手,尚遠遠不如。他們分茶時,已經能夠寫字了。雖風骨欠缺些,卻也名動京師。”煎茶分茶之道的點茶一筆,已然成爲文士追求風雅的極致了。雖有些譁衆取寵之嫌,卻也實在很有趣味,令人總禁不住想要一再嘗試。
李遐玉也用茶杯盛了些磨好的茶粉,一手用茶筅攪拌,一手高低錯落地衝下沸水。不過片刻之間,便有雪白如雲的茶沫涌上來,卻來不及形成任何形狀便匆匆散去了。她也並不氣餒,又分了第二杯、第三杯。
謝琰側首靜靜望着她,嘴角微勾,時不時以手中的茶筅幫她敲兩下,使杯中茶沫能夠成形。兩人並坐在長案前,動作優雅如行雲流水,面容隱沒在沸騰的水壺涌出的霧氣中,更增添了幾分飄逸之感。
“阿姊、阿兄,今日教茶藝怎麼也不叫上我?對了,何家二兄也來了,說是從未見過連喝茶水還如此講究,很想見識一番。”李遐齡推門而入,眨了眨眼,望着被霧氣掩去了幾□□形的二人,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來得有些不是時候。
他尚未來得及細想,身後已經等得有幾分不耐的何飛箭便推開了他,走入室內:“都有什麼好茶?讓我也嚐嚐?”定睛望見坐在同一張長案後的兩人時,他的腳步微頓,而後毫不客氣地在李遐玉對面坐下來。
“你也能嚐出茶的好壞?”李遐玉放下水壺,笑看着杯麪上堆起的如荻花般的茶沫,“這幾杯茶都是我分的,你挑兩杯嚐嚐看,有何不同?”
何飛箭以眼角餘光掃了掃她身側含笑的謝琰,挑了杯溫茶飲下,又試了試剛分的熱茶:“反正都是茶,除了熱了涼了,還能有什麼差別?不過,你這種茶水,倒是比我家喝的茗粥味道淡一些——但仔細說來,都是一樣難喝!”
“牛嚼牡丹!”李遐齡聽不得他胡亂評,立即爲自家阿姊出頭,“分茶澀中回甘,沖茶甘中帶澀,兩種各不相同,亦都是茶之本味。你以爲喝什麼都像果漿、酪漿和酒水?不會喝就別喝,我阿姊分的茶,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喝着的!”他將剩下的幾杯茶都放到自己和謝琰跟前,很有些不讓何飛箭再碰的意思。
謝琰微微一笑:“何二郎可有興致學一學茶藝?若不嫌棄,某或許可教你入門。”
何飛箭擡起眼皮,撇了撇嘴:“堂堂大丈夫,學這種扭扭捏捏的玩意兒作甚?還不如去外頭耍耍刀劍更痛快些!”他這張嘴一向不討喜,李遐齡冷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願再看他一眼,謝琰依舊含笑,態度十分從容淡定。
李遐玉抿了一口茶水,回道:“阿兄就別勉強他了,以他的本事,哪裡學得會這些。他也就會耍耍刀劍而已——”李遐齡趕緊接上一句:“連耍刀劍,也打不過阿姊,更別提阿兄了!文不成武不就,憑什麼胡說八道!”姊弟二人語中的維護之意都相當明顯。
許是被刺慣了,何飛箭依然面不改色,繼續將手中的殘茶喝完:“我是個粗人,確實什麼也不懂。”而後,他自然而然地轉換了話題:“怎麼這兩天都待在家中歇息,不去莊園裡瞧一瞧?錯過了冰嬉的好時機,只能等歲末再學了。”
“冰嬉這種遊戲,偶爾爲之尚可,卻不可連日頑耍,免得移了大家的心思。”李遐玉回道,“而且,便是我不去莊園,頭領們也能將屬下約束得很妥當。日日夜夜與女兵們同食同住,和她們親近起來是一回事,但若最終變得只能靠着我鎮住她們,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何飛箭若有所思,接道:“我是你的部曲,守在你身邊護衛纔是正理。既然你不去莊園,我便暫時在外院客房中住下。待會兒我就去拜見郡君,與她稟報一聲。”
他所提似乎很有道理,李遐玉並未多想,便答應了:“仍是按照以前的規矩,若住下來,便得遵從我們家的作息,不可肆意妄爲。”
“知道了,我可不想再被你罰一回平舉石墩——上次兩條胳膊都險些被你廢掉了,真是最毒婦人心……”何飛箭終於露出笑意,又忍不住意味深長地看向謝琰。
謝琰的反應卻十分平淡,只是接過話道:“阿玉,這場新雪之後,或許會有什麼異動傳來。你也莫要在家中住得太久,隨時等着我的消息。”
李遐玉頷首:“仲春時分本該是萬物生髮的時候,一場新雪乍暖還寒,說不得一時不慎便能凍死不少牛羊牲畜。薛延陀本便剛熬過冬日,可能會因缺糧食而南下劫掠?”自從絕婚之後,大唐與薛延陀的關係就已經公然破裂了。去歲冬日便有消息說薛延陀人正蠢蠢欲動,只是大唐邊境皆戒備森嚴,他們內部似乎又起了紛爭,才一直沒有南下。眼下人或許都已經餓得雙目發綠了,又如何顧得上其他?
“正是如此。咱們靈州的春耕尚未開始,這場新雪對大唐的影響有限,於薛延陀卻是再好不過的藉口。而且,我在長安的時候便聽聞,突厥降部有意復當年薛延陀強攻之仇,打算去漠北侵擾他們。若是當真如此,薛延陀人或許會避其鋒芒,朝着夏州、靈州、涼州而來。”
“來得正好。”李遐玉勾起嘴角,笑道,“大家都正等着他們呢。上回只是跟隨了一路,並未見血,底下的那些傢伙早便已經按捺不住了。”
“呵,我手下的府兵當了一陣武侯之後,也正渾身都不舒服。很該藉此機會,讓他們鬆一鬆筋骨纔是。”謝琰道。
說着,兩人相視一笑,自有一種默契流轉其間,彷彿任何人都無法插足其中。何飛箭看得怔了怔,臉色微微一變,暗暗咬緊了牙關。李遐齡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越來越覺得這何家二郎很不順眼——他怎麼竟一時忘了,這可是想將自家阿姊娶回家去的危險人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