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都督府便遣了牛車來接李家兄弟姊妹五人。李遐玉、孫秋娘各帶了兩個貼身侍婢,並簡單收拾的幾個箱籠。謝琰三人早已習慣凡事親力親爲,又擔心宅院中是非多,索性便連侍婢、伴當都不帶,只喚了數個部曲護衛在側。
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左右,便到了都督府。李丹薇、李八娘得了姑臧夫人的叮囑,前來內院門前守候。雖是乘着牛車,但李遐玉、孫秋娘姊妹二人也並未盛裝打扮。一個着了身石榴紅色的窄袖胡服,梳着單螺髻,只插了根碧玉釵;一個穿了身櫻草色長裙,梳着雙丫髻,繫着紅珊瑚珠串。李丹薇見慣了她們如此隨性的模樣,笑着迎上去。而裝扮雖清麗卻依舊奢華無比的李八娘立在原地,撫了撫鬢邊的重瓣□□,極淡地彎了彎脣角。
“不過分別兩三日而已,姑臧夫人便念着你們呢。”李丹薇笑道,又讓李十二郎過來招待謝琰、孫夏、李遐齡兄弟三個。仔細論起來,大名李丹莘的李十二郎年紀尚小,委實不該讓他來待客。只可惜其他李家郎君這兩天被李都督屢次責罵,無論原本是勤奮還是懶怠,都不得不或留在校場勤加苦練,或待在書房用功苦讀。李丹莘因年紀小,又與李遐齡相熟,於是藉着待客的緣由,逃過一劫。故此,他待這三兄弟格外親熱,尤其聽祖父提起過謝琰的名字,更是忍不住探問他此行的趣事。幸而李遐齡聽謝琰、李和說過許多,便按捺不住與他分享了好些。兩個小郎君湊在一處,一個說得口沫橫飛,一個聽得如癡如醉,看起來也越發投契了。
因姑臧夫人身份尊貴,盧夫人特意闢出園子一角最爲精緻華麗而又安靜的院落與她住下。這院落旁邊植滿木樨,丹桂花期剛過,一簇一簇花朵雖日漸枯萎,但香氣卻始終繚繞不散,餘韻悠長。此外,因臨近重陽的緣故,院中也擺滿了名貴的菊花,單瓣、重瓣,各種花色,端的是奼紫嫣紅、分外妖嬈。
李家兄弟姊妹幾個到得院中,便見姑臧夫人正手持花剪,挑着順眼的菊花剪下來。見他們來了,她眉眼彎彎地笑起來,面容上的細紋彷彿都多了幾分生動:“可算是將你們要來了。若是再遲兩日,恐怕你們祖父祖母都不捨得放你們來了罷。都過來,正好各自挑些花拿去簪。”盛在碧玉盤中的菊花足足有十來朵,既有適合女子簪戴的重瓣菊,亦有男子簪戴的單瓣菊。
聞言,李丹薇、李丹莘都並未動手,含笑看向李遐玉幾個。他們是主家,自然須得遵循待客的禮儀,讓客人先挑。但李遐玉指了指自己穿的胡服,卻落落大方地笑道:“夫人瞧我今日穿的衣衫,恐怕是簪不得花呢。”見姑臧夫人倒是穿着及胸襦裙與半臂,便又道:“何況,夫人才是長輩,理應先挑纔是。”
姑臧夫人扶了扶今日梳的高髻,笑道:“我倒是忘了。元娘給我挑一朵簪戴,你們各挑各的。”李遐玉也不推辭,見她着的六幅襦裙是橘紅色,便與她挑了一朵十分別致的泥金九連環。此花是重瓣金菊,花瓣捲曲交錯,看起來極爲豐盈漂亮,亦是菊中名品。托起這朵金菊後,她自然而然地便替姑臧夫人插戴上去,覺得這顏色與她的褐發也頗爲相稱。
李八娘在旁邊盈盈一笑:“元孃的眼光真不錯,一眼便挑中了最名貴的泥金九連環,正襯夫人的身份。”她此話雖是誇讚,但在李丹薇、李遐玉與孫秋娘聽來,卻多少有些意味深長,彷彿帶着幾分暗諷。
李遐玉不理會她,孫秋娘抿緊嘴脣將不滿暗暗記在心中,李丹薇微微眯了眯眼:許是這些天祖父怒斥一衆兄弟,又提起謝琰這回去薛延陀的作爲,惹惱了各房世母叔母的緣故。不然,一貫自持身份的八從姊也不會出言諷刺。只是,在貴客面前如此行事,丟的可不是折衝都尉李家的臉面,而是隴西李氏丹陽房的臉面。
姑臧夫人權作不曾聽懂,接過話道:“可不是麼?元孃的眼光我信得過。你們可別拘謹,像元娘、三郎那般自在些纔好。將你們喚過來,是來陪我解悶的,可不是讓你們陪着我這老婆子悶在這裡的。”她殷殷看着少年郎、小娘子們都簪戴了花朵,才滿意地笑道:“與我去外頭走一走罷。”
衆少年郎小娘子便簇擁着她出了院子,順着木樨林邊的小徑往前行。走了數十步,只聞得旁邊幽香陣陣,李遐玉看向樹底下的落花,突然覺得殘花滿地也頗有意味。姑臧夫人停下步子,笑道:“之前我覺得旁邊木樨林的花香味頗爲不錯,可惜那些花卻盡數都落了,再過些時日恐怕香味便散了。還是八娘想出了好法子,令人將殘花收起來曬乾做成香粉,放在香囊中佩戴。不過,這般濃烈的香氣,我這老婆子戴着不合適,待會兒還是分與你們這些小娘子罷。有你們環繞在身邊,便彷彿身處木樨林似的,心裡也暢快許多。”
“夫人如何戴不得呢?”李遐玉笑道,“只聽過人挑香,從未聽過香挑人呢。”
“可不是麼?這木樨香得了夫人喜愛,也恨不得配在夫人身上呢。”李丹薇接過話。
李八娘稍微遲了一步,笑了笑:“那法子本便是爲夫人留住木樨香所想的,兒幾個哪能奪夫人所好呢?”
姑臧夫人略作思索,笑道:“你們說得對,還是我有些過於着相了。不過,咱們一齊戴着木樨香囊豈不是更有趣味?”
孫秋娘歪着腦袋想了想,道:“不如兒幾個親手爲夫人做個木樨香囊如何?收殘花、曬乾、制香粉、繡香囊,樣樣親力親爲,應該也很有趣味。”她素來對這種事較爲感興趣,興致一起便提議了。
姑臧夫人撫掌笑道:“這可比剪花有意思。”
李遐玉等人自是答應了,李丹莘、孫夏與李遐齡有些無措地立在一旁,不知該作何是好。倒是謝琰,立即尋了個都督府的僕婢,去要了些簸箕、簍子來,蹲下身便收攏了殘花。姑臧夫人見狀,笑道:“三郎一貫是個只動手不動口的。”說罷,也要親自動手,卻被李遐玉勸住了。於是,她立在一旁,看小娘子、少年郎們忙碌,笑得格外開懷。
收了好些殘花,衆人又將它們洗淨了,放在院中晾曬。一時間也沒有別的活兒可幹,又因衣衫沾了些塵土,於是姑臧夫人帶着小娘子們回房梳洗。李丹莘則領着謝琰兄弟幾人去往外院客房,也須得換身乾淨衣衫。
小郎君們穿過都督府家的園子,因客人們都是頭一次來,李丹莘便口舌伶俐地與他們說着各處景緻。謝琰聽得認真,時不時引經據典感嘆幾句;李遐齡則更愛賞景,圓溜溜的眼睛中滿是新奇;孫夏對這些毫無興趣,頭上胡亂簪的菊花被風吹落了,心裡立即鬆了口氣——也不知其他人是如何想的,他這麼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簪朵菊花,那還能見人麼?
都督府人口衆多,所以並未給兄弟三人各自安排院落,而是將他們都安置在一間軒闊的大客院中。光是正房便有五間,東西廂房各五間,正好隨他們挑選。謝琰、孫夏照顧李遐齡,便讓他住了正房,兩人各自在廂房裡住下。
而姑臧夫人與小娘子們梳洗完後,又見她們個個生得花容月貌,便賜了她們好些首飾。看着她們都戴上,她心裡高興,又由着她們扶着去園林中漫步。走了沒多久,便在假山石瀑布邊遇上了陸夫人、崔縣君一行人。
雙方自然而然地匯聚在一處,以盧夫人與姑臧夫人爲首,來到湖邊的水榭中。因時候不早,盧夫人索性便吩咐僕婢將午食送到此處,又喚來家中的郎君與娘子,一同飲宴頑耍,也好稍微鬆快鬆快。
“姑臧夫人有所不知,這幾日家中的小郎君都很是勞累。天可憐見的,因懼怕他們祖父發怒,個個都只顧着埋頭苦練,連歇息片刻也不敢。”盧夫人捏着巾帕笑道,“他們祖父也是個急性子,這風一陣雨一陣的,也不怕嚇壞了家中的孩兒。”
姑臧夫人接道:“我瞧着盧夫人身邊的孫女孫兒都教養得很好,想來都督也是期望他們個個都能更出衆,所以才嚴厲了些罷。不怕盧夫人笑話,我在家中時,只管與孫女們一同玩鬧,倒是不管孫兒們如何。他們的前程,自有他們阿爺操心呢。”她這話說得隨意,卻大概沒有幾人會當真相信。哪個世家的主母不是殫盡竭慮輔佐郎君,在外頭交際往來,在家中苦心操持?教養兒孫怎可能全都交給郎君們?他們雖也掛念孩兒的前程,但自有要事在身,也不可能在教養上費太多的心思。姑臧夫人這般說,或許是胡人風俗使然,又或許是隨口道來,誰知道呢?——李家妯娌幾個掩住目中流轉的心思,均露出得體的笑意。
只有李遐玉、李丹薇心想着,教養了好兒子、挑了好媳婦,自然便不須爲孫兒孫女前程憂心。安安生生地做個祖母,享受兒孫繞膝的日子,可不比什麼都痛快?殊不知世家中許多紛擾,都是阿家與媳婦之間爭權奪利,甚至於爭奪兒子的關注所造成的。若是能完全放手,那纔是快意生活呢。
崔縣君妯娌幾人也附和着笑了笑,打趣道:“怨不得阿翁每回惱怒,定要將兒孫都喚過去一同責備呢。想來不是媳婦們的錯,便是兒子們教養不當的錯了。”也是都督府看起來花團錦簇很是平和,這幾個媳婦纔在盧夫人跟前拿郎君們調侃。盧夫人似乎也不在意,笑道:“老身須得與姑臧夫人學一學,撂開這些煩心事纔好呢!”
一時間水榭內鶯聲漫語、嬌啼婉轉,均隨着說起話來。因都督府家光是小娘子便有十來個,若是不看準時機說話,便絲毫尋不着出頭的機會。先前李丹薇、李八娘因得了姑臧夫人青睞,在一衆姊妹間頗爲出彩,這回姊姊妹妹均有意不想教她們再奪了風頭,越發妙語連珠起來。李八娘倒是看準機會說了些話,又得了幾分關注,李丹薇索性便沉默下來,只管與李遐玉悄悄捏着手暗地裡交流。孫秋娘則依偎在姑臧夫人身邊,很是無辜地睜大眼睛望着衆人,笑得可憐可愛。
待得都督府諸人都到齊之後,盧夫人又喚了吹拉彈唱的伎人前來助興,這才一同用了午食。期間謝琰很是受了郎君們的仔細打量,有心中不忿的,也有探究好奇的。待到用過吃食後,一羣郎君便迫不及待地將他與孫夏、李遐齡都邀去了外院書房。明面上說是要問一問他這幾個月的經歷如何跌宕起伏,實際卻存了考校比試的心思。
謝琰自然不會將他們若有若無的試探放在心上。他不似這些仍舊顯赫的世家公子,能憑着家族廕庇便能得個一官半職,而後順順利利地踏入官場,又靠着家族、姻親提攜步步高昇。他須得從最底層一步一步走,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以及各路恩人的推動。仔細說起來,李和、柴氏是他的親人,崔敦、姑臧夫人、契苾兄弟卻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恩人。或許,李都督將來亦可能對他另眼相待。故而,他不懼怕展露出自己的棱角,當藏的時候藏,當露的時候——自是須得一鳴驚人方可。他如今已是正經的折衝府隊正,又何須再遮遮掩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