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靈州城內某座佈置得喜氣洋洋的三進宅子中,謝璞正帶着謝琰在臨時設置的祠堂內拜祭祖先。兩人向着祖先牌位行稽首大禮,謝璞又以宗長的身份受了謝琰的稽首大禮,低聲道:“往迎汝妻,承奉宗廟。”
謝琰回道:“唯不敢辭。”他身穿爵弁公服,頭戴玄纓簪導冠,身着青衣裳、白紗中單,革帶玉鉤大帶以及零碎玉飾佩得整整齊齊,腳踏赤色之履。行走之間氣度優雅如芝蘭玉樹,面容俊俏出衆彷彿潘安宋玉,又隱含幾分武人的英姿勃發精神奕奕,雙目亮如星辰,唯可見喜氣盈盈。任是誰瞧見這位新婿,也不由得心中贊上一聲好,只嘆自家怎麼沒有合適的小娘子,早些將他定下來。
來到外院之後,謝琰巡視着自己邀來的儐相,嘴角含笑:“隨吾去迎吾家新婦!”儐相們高聲呼應,其中既有俊美的上峰慕容若,亦有方長成的少年郎李丹莘李十二郎,更有風度翩翩的謝氏大郎謝璞,越發老成持重的郭樸,以及不少自告奮勇前來替上官擋棍棒的下屬府兵。
新婿便帶着這列威風凜凜的隊伍,策馬向着弘靜縣城衝去。雖是寒風如刃,衆人卻笑鬧如舊,風馳電掣一般夷然無懼。路旁不少行人見了這般架勢,也趕緊回去組織障車隊等着湊熱鬧。畢竟是官家婚禮,誰也不會嫌棄湊熱鬧添喜氣的不是?障車隊多起來,迎親隊中那羣魁梧大漢們纔派得上用場呢!
因是冬日,天色暗得早,弘靜縣與靈州也離得稍遠了些,故而新婿急着趕路,終於在申時中趕到李家宅邸前。而此時,李家自是正門緊閉,一羣家僕守在門外嚴陣以待。側門則是半開之狀,孫夏舉着陌刀在前,李遐齡揮舞橫刀在後。衆儐相頓時吃了一驚,雖說李家乃折衝都尉府邸,卻沒有聽說過新婿還須得受舅郎一通真刀實槍的打,才能入得正門的。這難不成是李家的規矩?這規矩簡直太兇殘了!是想將新婿打成什麼樣?!孫夏孫旅帥若使起蠻勁來,儐相里又有幾人是他的對手?
謝琰微微一笑,毫不變色地上前道:“怎麼?憨郎與玉郎不聽我吟詩作對,倒想與我以武見高下?比兩場倒也使得,不過若是我勝了,你們便將所有門漸次打開,直接讓我去往新婦閨樓處催妝如何?否則,你們倆私設的規矩,我可是不認的。”他們之間的情誼到底不比尋常人家的新婿與舅郎,彼此熟稔得很,他討價還價起來亦是胸有成竹。
孫夏撓撓頭:“我們就是作個架勢,壓一壓你。祖父說了,須得把你們這股氣勢壓成鵪鶉才行。至於吟詩作對,你儘管吟,由玉郎決定該不該讓你進門。”而後,就見李遐齡笑着探出腦袋,掃了那羣儐相一眼:“姊夫先作三四個對子來聽聽?若是不夠工整漂亮,再來十個八個對子。如果不能教我滿意,最終誤了吉時也不能算是我的過錯。”
謝琰似笑非笑地挑起眉,瞥了他一眼:“好小子,前些時日若無其事地纏着我,看似心裡已經毫無芥蒂,原來竟等着這時候呢!你聽着罷!”他早就未雨綢繆,提前準備了好幾年,有事沒事便琢磨着佳句佳對,便是往年讀書進學時也沒有這般勤奮努力過。而且,李家到底有多少門戶,到達李遐玉閨樓前時又要經過多少道門檻,他比誰都更清楚幾分。莫說是十個八個對子,恐怕要求再高些,也是難不住他的。
於是,對吟如流的新婿便教幾位儐相一時之間沒了用武之地。慕容若與郭樸本便不擅長此道,兩人成婚時皆令謝琰幫了忙,如今一心一意只管武不管文;謝璞見阿弟文采斐然則更是欣喜,只恨不得自己成了新婦家的兄弟,好生挑剔一番,教他多作幾首纔好;李丹莘本是摩拳擦掌想報李遐齡當年作儐相幫着慕容若娶走阿姊之仇,不料如今卻沒有絲毫機會,更是又氣又惱又無奈。
一路過關斬將之中,謝琰的詩句對子不斷地經由僕從婢女們往閨樓中傳去。年輕婦人們便取笑起了新婦,小娘子們則紅着臉品評着這些詩句對子。李遐玉皆默默記下,心中暗道:這些年也不知他已經攢了多少好詩句,可須得讓他都寫下來,整理成詩集纔好。她雖對吟詩作對風花雪月並不算感興趣,但聽着這些他特地作的詩句,品出他那一腔情意,心裡自然也歡喜得很。
“謝三郎果然是有備而來。”李丹薇輕笑道,“居然如此順利便讓他通過了外院,憨郎和玉郎定是手下留了情。”原本因她身懷有孕之故,李遐玉便讓她在靈州好生待着,作新婿家的客人便是了。誰知她竟不辭辛苦,特意坐着車趕過來,也要棒打一回新婿,爲閨中好友撐腰——自然,也是以牙還牙,回敬當年李遐玉的殺威之勢。
“十娘姊姊仔細着些身子,到時候混亂起來,千萬記得護住自己。”李遐玉百般勸她,她也執意要去,只得仔細叮囑一番,“你如今可輕忽不得,殺威大將便教秋娘領了便是,讓她替你多打幾下。”
聞言,孫秋娘連連點頭:“十娘姊姊儘管放心,我定不會替阿姊心疼謝家阿兄,該打多少便是多少,絕不會含糊。”有這等光明正大戲弄新婿的機會,她又如何會放過?不多打幾下,恐怕連祖父祖母都不樂意呢。
“這種事怎是能替代的?不打幾下出出氣怎麼能行?”李丹薇橫了她們一眼,拿起棍棒,示意孫秋娘在前頭,“不過,秋娘倒是可以替我開路,別教人阻攔住。”她對李家人的武藝很有信心,亦對他們愛護李遐玉之心很有信心。不過,便是謝琰會被狠狠教訓,到底還是得親手打幾下才熱鬧。
到得內門前時,謝琰依舊雲淡風輕地吟了好些對子,李遐齡趴在牆頭聽着,不得不鬆口放行。就在門開的那一剎那,謝琰不着痕跡地退了幾步,慕容若與郭樸遂上前替他抵擋住娘子軍們的棍棒之雨。絕大部分娘子軍都是湊熱鬧的,唯有兩位兇悍無比,左衝右突直奔新婿而去。
謝琰不閃不避地捱了兩下,而後目光一動:“慕容!你居然敢放心地讓你家娘子過來殺威?”他高聲喊出這一句,險些讓慕容若腳下一錯,回首一瞧,不禁大驚失色。他如何能知道,自家娘子竟是如此膽大,居然懷中揣着一個,還如此英勇?於是,他也顧不得多想,立即從紛亂的人羣中將李丹薇半哄半抱着隔離在外。李丹莘也一陣緊張,湊過去端詳自家阿姊的神色。如此這般,對方折損一名大將,己方卻去了兩位儐相,頗有幾分得不償失。
不過,便是如此,謝璞與郭樸仍在,依舊奮力地幫着謝琰衝出重圍。謝琰倒是不緊不慢,由着追過來的孫秋娘打了十幾下,勾起脣角:“也罷,知道你們心中不是滋味,讓你們出出氣也好。”孫秋娘見他如此坦蕩,倒是有些打不下手了,而且方纔她也並未手下留情,便收起棍棒往內院而去:“我這便回去告訴姊姊,姊夫已經進得內院了!”
既然入了內院,那便離新婦閨樓不遠了。果然,天色漸漸暗下之後,李遐玉的院子外便響起了一陣鼓譟之聲:“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迎親隊的喊聲整齊而又熱烈,充滿了軍中的氣息,少卻幾分喧鬧,卻多了些許震撼。守在閨樓內的年輕婦人與小娘子們皆擠在窗前看熱鬧,便見一羣魁梧兒郎如水般涌了進來,彷彿結陣一般把守住院門,將李家僕婢們堵在外頭。
謝琰獨自出陣,來到閨樓前,一首接着一首吟催妝詩。足足唸了五六首之後,他忽地擡起眼,行了個叉手禮:“吾家新婦,若想聽剩下的詩句,何不隨吾歸家去?”迎親隊轟然大笑,也跟着喊道:“歸家去!歸家去!新婿還留了好些詩句,只給新婦一人聽呢!”“是啊,咱們這些大老粗聽什麼詩句!還是讓他們自個兒聽去!”
李遐玉淺淺一笑,不聲不響地立起來,命思娘、念娘與她整理衣衫。聽見閨樓中的動靜,終於將新婦催出來了,迎親隊便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謝琰走了兩步,透過窗戶縫隙隱約見環佩叮噹、翟衣衣裾飄動,勾起嘴角也朝着外院退去了。不過是催出新婦而已,離他迎得佳人歸尚且早着呢。
隨後,新婿與新婦以及諸位賓客陸續來到外院正堂之中,準備行奠雁禮。數重行障佈置在堂內,將新婿與新婦隔開甚遠。李遐玉坐在馬鞍上,便聽得一聲響動,一隻活雁扔過了行障,僕婢們立即用紅綢將它包裹起來。隨之便又響起謝琰的吟詩之聲,一重一重行障隨着他的詩句撤去,猶如玉碎般的聲音亦近在眼前。這時候,謝琰接過紅綢包裹的活雁,跪倒在她跟前,兩人這才一個擡眼一個垂目,交換了目光。
喜娘笑眯了眼,忙不迭地在旁邊說着吉祥話。思娘與念娘將李遐玉扶起來,與謝琰並肩而立。喜娘便將二人帶到後頭的辭拜行禮之處,給李和與柴氏行稽首大禮。兩位長輩百味交雜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兩個孩子,自是免不了諄諄叮囑,又命他們去祠堂中拜過李信與孫氏的牌位。拜別長輩之後,李遐玉便舉着團扇遮住面容,登上了大門外等待已久的婚車。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風雪早便停止了。迎親隊皆掌着火把或燈籠,前前後後地簇擁着婚車與新婿,往靈州而去。一路上遇到一波又一波不知從何處來的障車,但府兵們人多勢衆,生得又魁梧,又是笑鬧又是威脅又是直接武力搬開,倒是一路都很順利。
待到得新婿家的院落後,李遐玉踏着僕婢們的轉氈,一路與謝琰來到正院內堂前的青廬之中。衆人呼喝着要看新婦,催着新婿趕緊吟卻扇詩。吟了兩三首,李遐玉便卻了扇,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淡淡地掃了那羣吆喝得正起勁的兒郎們一眼。在場者無不領教過她的兇殘,回想起來皆是背脊發涼,遂不敢再鬧騰,趕緊訕訕笑着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