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巡防及時的緣故,所謂的北疆異動並未波及靈州等地,民衆們依然歡歡喜喜地度過了正月。不過,河間府千餘府兵卻始終沒有半點消息傳回來,令武官們的家眷頗有幾分坐立不安。然而,見回到李家老宅的柴氏與李遐玉等人依舊淡定如常,她們也漸漸安下心來。在這種時刻,沒有消息也算是一種好消息了。
風雪嚴寒轉瞬即逝,或悠閒或忙碌之間,便又至晚春時節。進入三月之後,鶯飛草長,奼紫嫣紅開遍,靈州城內外亦漸漸恢復了繁華熱鬧的景象。去往郊外踏春者比比皆是,準備上巳節遊玩的小娘子們亦是滿含期盼,將顏色鮮豔的春衫着上,希望更能襯出自己的好氣色。天候轉暖之時,李遐玉便約了李丹薇前往莊園中閒居。她狩獵習武鍛鍊女兵,李丹薇則採集百花準備親手釀百花酒給即將出世的孩兒們。
深夜,正熟睡間,一個帶着些許寒氣的擁抱將李遐玉從夢中驚醒。她睜開睡眼,瞬間便完全清醒,緊緊回擁住來人,感受着那熟悉的氣息:“何時回來的?可曾受傷?”言語間,自是難掩思念與擔憂之意,完全不似平時那般淡然平靜。
謝琰吻住她柔軟的雙脣,低聲道:“不用擔心,我的身手你還不知道麼?不久前我們才悄悄回了軍營,猜着你大概在莊園中等我,便暗地裡出了營地。”只要想到愛妻就近在咫尺,他便覺得連一時半刻也不能再等了。新婚十日之後,便離開了一百餘天,思念之情與日俱增,怎麼可能安然待在軍營之中?
“阿玉,你想不想我?我幾乎每時每刻都想着你,有時回望四周,便依稀覺得你正策馬立在身旁……真該讓你與我一同去纔是。”以往即便是出征,大多數時刻他們亦是比肩作戰,故而從來不曾感受到思念竟然是如此刻骨銘心。更何況又不許送出消息一解相思之意,委實難熬之極。
李遐玉主動地貼近他低語的脣,伸舌與他糾纏,許久方稍稍分離,道:“下一回,我定與你同去……我也捨不得你……”這般熾熱的情話說出口,她的雙頰便倏然染上霞暈。謝琰聞言,雙眸變得無比暗沉,再也不剋制滿腔情潮。
耳鬢廝磨,蝕骨纏綿。直至過了許久,兩人才停歇下來,要了熱水一同洗浴。沐浴之時,又免不了再度動情。若不是擔心水太涼會令李遐玉受寒,食髓知味的謝琰恐怕還捨不得這一番閨中之趣。洗淨之後,他披着長衫,將李遐玉橫抱起來放在長榻上,替她擦身擦發:“這些時日,可曾發生什麼事?”
“能有什麼事?”李遐玉慵懶地依偎在他懷中,“便是成了你謝三郎的新婦,也不過是多了些人情往來的雜務罷了。年節之時住在靈州,難以推拒,後來回到弘靜縣,便沒有什麼宴飲帖子追着過來了。何況我在莊園中住了將近一個月,有十娘姊姊作伴,更是無人膽敢來擾。你呢?怎麼北疆的異動,竟什麼消息也不曾傳出來?”
“據聞夷男可汗一度病重,突利失與拔灼一觸即發,故而此番我們都在大漠附近巡防,以防萬一。此消息不便外傳,出征之前祖父嚴查我的信件不許我明說,所以才未曾告訴你。不過,守了兩三個月,烏迷耳派人來告知,說是夷男可汗病情好轉,綁着兩個兒子大加叱責,又召集各部族長可汗比武示威,已經將漠北亂象暫時穩了下來。”
“如此說來,短時間內,應是不必再大規模北征?若是他日令你跟着慕容姊夫巡防,我定要隨着同去。新練的百餘女兵從未上過陣,須得好生歷練一番纔是。給你的部曲也未派上用場,實在可惜了這等好機會。”
謝琰失笑,忍不住逗弄她道:“方纔還直說捨不得我,如今又何須尋什麼女兵部曲歷練的藉口?難不成只有那種時候,你才願意說實話與我聽麼?只可惜,我卻聽得有些不盡興。阿玉,再說幾次來聽一聽?”
“說着正事呢,你又胡鬧。”李遐玉在他懷中蹭了蹭,坐起身來,“還不趕緊回軍營裡去?若是教祖父發現了,難免用軍法處置了。”說着,她往半合的窗戶外瞧了一眼。此時正是黎明時分,若是不趕緊回軍營,恐怕便遲了。“去罷,想必過兩天便是休沐,你再來莊園中接應我,咱們一同回老宅。”
謝琰有些不捨地抱着她溫存片刻,她又幫着他端整衣冠,這才依依分別了。直至馬蹄聲再也聽不見,李遐玉才披着衣衫回到屋內。方纔很有眼色地避開的兩名侍婢立即圍過來,替她攏着半溼的長髮,忙不迭地生了炭盆爲她驅寒:“郎君回來固然是喜事,元娘也須得顧念着身子纔是。好不容易纔調理妥當,若是無端又受了寒,又須得飲一段時間的苦藥湯子了。”
李遐玉任她們碎碎念,含笑靠着隱囊,隨口吩咐道:“明天將前些時日咱們獵得的野物都送去軍營,給祖父嚐嚐新鮮。再命人立即給祖母送信,告知他們已經安全回營的消息,也好教祖母安心。如今出發,或許正好趕上縣城城門打開的時候。”
因折騰了大半夜,委實有些累了。不知不覺,她便睡了過去。思娘與念娘替她蓋上衾被,小心翼翼地離開屋子,將她的吩咐傳給外頭守候的女兵。兩人心中也替自家娘子高興,新婚之後便別離這般久,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只希望郎君能在家中多待些時日纔好。即便不提別的,也能教元娘開懷一些不是?
謝琰悄悄回到軍營的時候,正好撞上同樣躡手躡腳的慕容若。兩人對視一眼,假作什麼也不曾看見,便各自回營帳去了。不多時軍營內便響起鼓聲,將士們紛紛涌出來去校場上操練。一夜未眠的慕容果毅、謝校尉也如往常一般精神奕奕地在隊列中穿梭,或指導衆人戰鬥,或索性下場比試,與往常毫無二致。
手持陌刀立在旁邊的李和撫着長鬚,斜睨着兩人,輕哼了一聲,心中暗道:兩個臭小子,若不是看在孫女新婚、懷遠縣主待產的面上,豈能輕饒他們暗自出營的過錯?這一回便罷了,再有下一回,一定得將他們綁起來,打上幾十軍棍以儆效尤!!不知爲何,謝琰與慕容若二人突然覺得脊背發寒,警惕地往周圍看去,卻一切如故,並沒有什麼異樣。兩人只得將疑惑強壓在心中,越發兢兢業業起來。
今歲上巳節與寒食清明相連,故而軍營中許多武官都得了三日休沐假期。謝琰辭別李和、孫夏之後,立即馬不停蹄地趕往莊園去見李遐玉。李遐玉早便牽着馬在莊園門前守候,見他遠遠地帶着數名部曲御馬而來,立即翻身上馬,笑道:“且不忙着家去,隨我去旁邊莊園探一探十娘姊姊罷。她眼下身子有些沉重,我每日都去看她。這幾日她正要回靈州待產,許是將有些日子不見,正好向她辭別。”
謝琰微微頷首:“方纔便見慕容已經迫不及待地奔回去了,走罷。”
李丹薇的小莊園就在女兵莊園之側,驅馬只須兩柱香便至。當謝琰與李遐玉趕到的時候,就見一羣侍衛匆匆忙忙衝了出來,焦急萬分地牽馬呼嘯而去。兩人互相看了看,李遐玉臉色立即沉了下來:“許是出了什麼事!咱們趕緊進去瞧瞧!”
他們來到正院內堂前時,慕容若正心焦難耐地在外頭轉着圈,並未發覺他們二人來了。李遐玉見一羣婢女忙亂地在內堂和臨時準備的產房間穿梭,蹙眉道:“明明還有一個月才足月,怎麼今日便發動了?趕緊派人回老宅去請祖母過來坐鎮,再帶幾個弘靜縣有名的產婆過來!靈州那頭也立即使人去請崔縣君!你們別慌張!如今不過剛發動,離生產還有些時辰!醫女可在裡頭?十娘姊姊的傅母呢?”
侍奉李丹薇的婢女見慕容若已經急得惶然不知所措,立即過來向她稟報道:“醫女已經在裡頭了,傅母前兩日回了靈州,說是會帶產婆過來以防萬一……”這位傅母並非從小侍奉李丹薇之人,而是她封了懷遠縣主之後,盧夫人特意給她的,故而其實並不算親近,也是盧夫人明擺着安在孫女孫女婿身邊的人。長者賜,不敢辭,李丹薇平日裡也只能敬而遠之。
李遐玉自是知道底細,不免銀牙暗咬,道:“真是混賬東西!如此緊要之事,也敢隨意怠慢!待她回來,立刻鎖了關進柴房裡,聽候十娘姊姊發落!產房已經備好了麼?將十娘姊姊擡過去!醫女雖然在,但還是請些合適的醫者在外頭等着更周全些,立刻去請來!”畢竟是雙胎,生產比單胎要艱難許多,她心裡實在有些不放心。
慕容若聽得她的聲音後,有些慌慌張張地走過來:“十娘不會有事,是不是?我能不能去產房裡頭瞧瞧?在吐谷渾,沒有什麼男子不可入產房的規矩!我想進去陪着她,不教她一個人忍着痛苦!”
“姊夫既有心,便趕緊去洗浴,換身乾淨衣衫。”李遐玉冷靜地道,“吐谷渾確實不必遵循什麼大唐的規矩。想來姊姊也定是想親眼見着你,才覺得心裡安心。”打發了慕容若,又見周圍已經是井井有條不再忙亂,她才略鬆了口氣:“幸好趕上了。”回首再看謝琰,卻見他擰着眉頭,一臉凝重。
“三郎?”她喚道,過去握住他的手。這種時刻,她才發覺,原來自己竟也緊張得雙手都有些顫抖:“十娘姊姊定會無事的,我方纔並沒有落下什麼……”
“你安排得很妥當,有祖母趕過來坐鎮,應當無妨。”謝琰低聲寬慰道,又難掩擔憂地望着她,“只是我沒想到,女子生產竟如此兇險。阿玉……你說得是,什麼三兒兩女,我都不想要了。我不願見你忍受痛苦,更不願見你遇到危險。只要能湊成一個好字,甚至只需一兒或一女,我便心滿意足了。”
李遐玉怔了怔,輕輕笑起來:“想不到,連你也嚇壞了。你這般反覆無常,可別將咱們的孩兒嚇走纔好。安心罷,到時候,我一定會做好萬全的準備,不會有事的。便是你不在我身邊,我也會安安生生地將咱們的孩兒生下來。”
謝琰攥着她的手,望着她堅毅的側臉,久久無言。雖說令他心折的,便是她如此堅定**的脾性,然而聽見這樣的話,到底心中仍是心疼之極:“不,我一定要守護在你跟前,守護着你,看着咱們的孩兒出生……”
李遐玉橫了他一眼:“孩兒都不知還在何處呢,你就懸起心來了……可真是杞人憂天。”
謝琰不由得笑了,轉念想到這是在別人家中,遂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