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目望去,暗沉沉的夜空邊緣泛着火紅色,猶如鮮血逐漸噴涌;耳邊充溢着悽惶的叫喊聲,嘈雜且尖銳的哭鬧聲,完全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響;腳下的大地震顫不休,似乎下一刻便要地動崩裂。平常還勉強可算井然有序的小院裡,如今到處都是或跪地或匆忙奔跑的僕婢。旁邊的鄰家亦是一片混亂,尖叫、哭喊延綿不絕,彷彿響徹了整座長澤縣城,令本來便不安穩的人心更加驚慌不已。
李遐玉一時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原以爲在暗夜中獨行已經是足夠可怕之事了,卻料不到遇上天災竟然這般令人畏懼。她勉強定了定神,想起幼弟,立即焦急地高聲喚道:“玉郎!玉郎在何處?!”因擔心阿弟年幼,被突如其來的天災嚇住了,並未及時跑出來,她便想暫時放開孫氏,去西廂房裡尋人。
孫氏卻緊緊地攥着她的手不放,眼中充滿了恐懼,也跟着哭喊道:“玉郎我兒!!”
她們二人的聲音湮沒在衆人的嘶喊哭泣中,自是未能得到任何迴應。兩人都急了,互相攙扶着便要進西廂房探看,不料卻被護主心切的威娘攔了下來:“娘子和元娘萬萬不能冒險!讓奴進去找一找玉郎便是了!”說罷,她便衝了進去。
李遐玉一怔,心中感念她不愧是祖母□□出的忠婢。西廂房算不得太大,要找一個孩童應該不難。若不是她還有阿孃要顧着,必定須得親眼得見阿弟安全無虞,才能徹底放心。正在她心焦無比的時候,院門處忽而涌進來十幾名部曲。他們本該在外院守着,此時卻盡數入了內院。
“阿姊!”領着部曲進來的,正是李遐齡與謝琰。
李遐玉見他安然無事,微微鬆了口氣。孫氏也顧不得理會謝琰這個陌生的少年郎,忙將李遐齡摟入懷中,察看他是否受傷。李遐齡性情溫和,不忍她憂心,便輕聲寬慰着她。謝琰望着母子二人,眸光輕輕動了動。
“元娘。”部曲的頭領李甲大步走過來,沉聲道,“這並非地龍翻身,而是馬蹄聲。”
“馬蹄?”李遐玉心神大震,大驚失色,“是薛延陀人來攻城了?”夏州與薛延陀人中間隔着/東/突/厥/降部。這兩部在陰山附近搶奪遊牧之地,素來便是互相劫掠,兩相損耗。誰又能想到,薛延陀人竟然穿過了/東/突/厥/降部所在地,來強攻夏州?若不是邊關承平十載有餘,長澤縣城的民衆又何至於連馬蹄聲與地動都一時分辨不出來?
她顧不得再想其他,急聲問道:“攻城者大概有多少人?離得多遠?阿爺……阿爺……即刻去城門附近看看情況!若是能出城,一定要去軍營中找到阿爺!!”如此聲勢浩大,猶如地動,那該有多少馬匹?!
“是。某帶兩人去,剩下的都留下來保護娘子、元娘和小郎君。”李甲道。
“再多帶幾人,城外畢竟危險。”李遐玉搖首回道。若是按照她原來的想法,恨不得將所有部曲都派出去。但光憑她的力量,卻不足以守護柔弱的阿孃、年幼的阿弟。阿爺既然不在家,她便須得替他做出最適合的選擇。
目送李甲幾人動身離開,李遐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們走了幾步。她心底已經暗暗升起了惶惑與恐懼——方纔幾度心悸,眼下薛延陀攻城的境況,已經讓她有了不詳的預感。但她不願意去想,哪怕一絲一毫失去阿爺的可能。
謝琰發覺她攥緊的雙拳正在微微顫抖,不由得心生憐惜。像她這般年紀的小娘子,正應該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時候。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尋常人家的小娘子想的無非是宴飲玩樂或者琴棋書畫、德言容功。然而,從今往後,她卻需要代替父親揹負起一個家庭,照顧弱母幼弟——最近的折衝府順化府,正在長澤縣城以北。若是折衝府將士尚在,斷不會放薛延陀人前來攻打長澤縣城。此時此刻,只怕那千餘府兵都已經是凶多吉少了。
“李娘子。”他低聲喚道。
李遐玉回過首,帶着茫然、驚惶的雙眸在望見他的那一剎那,便漸漸鎮定下來。
“事有輕重緩急。”謝琰提醒道。
李遐玉微微點頭,謝過了他,面容一派肅然,吩咐部曲道:“將方纔那些四處亂竄,趁人不注意悄悄偷盜財物的僕婢都捆起來!!”幸而這些部曲將宅院中的門戶都仔細地看守得很妥當,纔不至於令那些起了壞心思的僕婢藉機盜得財物奔逃出去。她很清楚,自家阿弟尚且年幼,必定不可能立即想到這些。這應當是謝琰的功勞。
虎背熊腰的部曲們很快就將因心虛而嚷嚷起來的幾個僕婢捆得結結實實,他們方纔趁亂拿取的物品錢財也都搜了出來。剩下的人因這一出而受了驚嚇,一時竟忘了哭喊,均怔怔地呆在原地,不約而同地望向自家小主人。
李遐玉環視周遭,冷聲喝道:“背主之僕,原本不應再留,合該送到縣廨去當作盜匪處置!杖七十,流放三千里!不過,眼下薛延陀人攻城,你們若能戴罪立功,我非但既往不咎,還會按照功勞給你們獎賞!”
原本因“盜匪”、“流放”等字眼而瑟瑟發抖的幾人眼中掠過亮光,忙不迭接道:“方纔都是奴一時糊塗!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娘子饒奴一命!奴一定好好立功!!”“小娘子仁慈!”
“你們幾人,立即都去廚下燒滾油、開水,以備守宅之用。”李遐玉道。她的祖父是折衝府一府長官折衝都尉,阿爺是折衝府領三百軍士的校尉,自小便對戰事耳濡目染,多少也通曉些守城之事,心中早已經有了替阿爺守住家的念頭。“剩下之人,即刻去察看門戶,用重物將門抵住。”
她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衆僕婢便似有了主心骨,不再只顧着驚惶失措,而是匆匆地領命而去。然而,她心中卻並無半點放鬆。長澤縣地處長城之外,周圍並無險要關隘,只有一個折衝府,很難及時請得救兵解圍。而且,區區縣城,畢竟不比得守備森嚴的夏州州城,沒有甕城,□□牆也不過比尋常縣城厚一些而已。若是薛延陀人不計代價攻城,兩三千騎兵便足夠橫掃這座縣城了。而縣城一旦攻破,自家的小宅院就如同大海中的孤舟,恐怕頃刻間便會翻覆。
“李娘子,我去城門附近探看情況。”謝琰道,“你……且找找家中可有隱蔽的地窖。”
“城門附近太危險。”李遐玉搖首,“謝郎君不可輕易涉險。李甲幾人已經去了,若探得消息,定會讓人回來通報。”
Wшw тt kΛn c o
“他們或許也有顧不上的時候。”謝琰道,“讓我去罷,李娘子儘快做好準備。”
李遐玉略作思索,這才答應道:“謝郎君萬事小心。”
謝琰匆匆朝她行了一禮,轉身便飛奔而去。李遐玉看他靈敏的身手,知道他必定從小習武,心中也便稍稍放心了。
“元娘,這小郎君定是撇下咱們走了。”從方纔起便不見人影的阿長突然出現,抹着淚湊過來,“他一人悄悄躲起來,總比咱們這一羣人更容易逃過這一劫。”
“謝郎君不是那樣的人。”李遐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何況,萍水相逢,即使他獨自離開,也在情理之中。”她只不過將他帶到家中,甚至來不及讓他喝一碗熱薑湯驅寒,於他並沒有什麼恩情,也無顏讓他報答什麼。若是他一人能逃脫,倒也是件好事。
“元娘,眼下該如何是好?”孫氏抱着李遐齡哭夠了,遂六神無主地問道。
“阿孃,家中可有什麼隱秘的地窖?”李遐玉問。
孫氏慌慌張張,如何能想起來。而且她一向不理會中饋之事,對這些也一知半解:“問問威娘罷!威娘在何處?威娘!”
威娘已經用照袋簡單地收拾了幾個包袱,聞聲匆匆而出,瞥了瞥阿長與周圍的僕婢,低聲道:“家中只有一個貯藏冬菜的菜窖,就在廚房旁邊。前一陣爲了過冬,裡頭已經塞滿了菘菜(白菜)和蘿蔔,眼下必須儘快清理出來,才能入內躲避。”
“趕緊些。”李遐玉望着已經被着火的房屋燒得半壁通紅的夜空,催道,“恐怕縣城和宅院很快就要守不住了。”
關係到身家性命,僕婢們立刻動了起來,爭先恐後地去將菜窖搬空。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威娘將幾個小香囊塞進李遐玉懷裡,輕聲道:“元娘,那菜窖並不大,裝不下這麼多人。而且,半截露出地面,很容易引起蠻族注意。”
李遐玉知道,她方纔言辭十分小心,便是暗示這些僕婢未必忠誠,應該提防他們背叛。不過,既然她公然說出了菜窖,想必仍有餘地。於是,她低聲問:“除了菜窖,家中可還有藏身之地?”確實,方纔不過以爲是地動,就出了幾個背主盜財的奴婢。眼下面臨着性命危急,誰知道這些人會做出什麼事來?
“噓,別急。”威娘淡定地將另外幾個香囊塞進李遐齡衣物中,“背主僕婢,留不得。”
她的言行讓李遐玉不由得想起遠在幾百裡之外的靈州的祖母。若是祖母在此,定然也只會靜靜觀察這些奴婢的舉止,然後給他們每人一個最適合的結局。此時此刻,確實不宜有什麼婦人之仁。不然,受難的便是他們了。
想到此處,她眉頭微蹙,銀牙輕咬,眼圈紅了起來:阿爺若不在了,阿弟尚未長大,她便是一家之主。爲了保護阿孃與阿弟,她應該像祖母一樣,永遠挺直脊背,不被任何事、任何人擊垮。小郎君能做到的事,她都必須做到。小郎君能做下的決斷,她也必須做下!
“拿出些剩餘的散錢,待會兒看着給。讓李丙幾個不必巡邏察看了,都回內院來。”她們幾人勢弱,只有深得祖父、阿爺信重的部曲都在旁邊,才能鎮得住那些心懷不軌的僕婢。
“是。”威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退下了。
下次不能這麼密集地開文了,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