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離年前只有幾日光景,實在不宜上門拜訪走動之故,王氏便將親戚之事暫且按下不提。小王氏見染娘與謝璵顏氏的獨女華娘頗爲親近,便命前來拜見叔母的大郎謝滄、二郎謝泊、三郎謝澄帶着姊妹們出去頑耍。李遐玉拔了頭上的釵朵給華娘,分別給了小郎君們用香囊裝着的見面禮,又讓雨娘隨過去服侍,便笑盈盈地看着堂兄妹幾人出門去了。旁的不說,大房三個郎君都教養得極好,華娘亦是文靜的脾性,孩子們定是能頑得很愉快。
李遐玉對身邊的小王氏笑道:“昨日我與染娘說起大郎兄弟三人,她知道自己新得了三位兄長後,心裡歡喜極了,一直問什麼時候才能見着。”又朝着顏氏笑了笑:“小姊姊也很教她掛念,方纔臨出門前,她還特地選了禮物要送給華娘呢。”她這些話倒是半點都不假,染娘自幼與孫家兄妹二人一同長大,與他們情同嫡親的兄妹。她最喜愛的便是兄姊,最期盼的便是自己也能當小姊姊。
“染娘可真是惹人疼的好孩子。”小王氏便接過話讚道。顏氏擡眼望了望王氏,抿了抿脣:“元娘,我彷彿記得阿嫂曾提過,你們如今正住在臨近的懷遠坊中?這是早便準備好的宅第麼?怎麼不直接往家裡來呢?”
李遐玉將她的神色看在眼中,知道她是替王氏問的,便不動聲色地頷首:“先前曾接到大兄大嫂來信,提到阿家與二兄二嫂已經往長安來,一家即將團聚。那時我尚且可惜自己不能去長安拜見呢。臨來接了敕旨,本想煩勞大兄大嫂,轉而又憶起三郎曾提過兄嫂先前賃的宅子是兩進的,若是我再擠進去,恐怕一家子人都住得難受。故而,孃家祖母便教部曲僕從先行一步,買了個便宜的三進宅子住着,也有阿弟玉郎想在長安遊學的緣故。”
“原是有這樣的因由,眼下卻不必顧慮了罷?咱們一家人親親熱熱地住在一處也熱鬧。”顏氏便又道,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況咱們都是謝家人,阿家也在,怎能獨自住在外頭呢?往後染娘有兄姊們陪着頑耍,也不至於孤零零的不是?”
李遐玉早便料到有這麼一着,她原以爲不是王氏便是小王氏會叫她搬回來,只是沒想到卻是顏氏開了這個口。這位堂嫂真是半點都不拿自己當客人,仔細說來這宅子可是謝璞小王氏做主,哪有這般越俎代庖的道理?不過,或許原先便是如此相處,只當是親兄弟親妯娌,故而她才一心想王氏所想、急王氏所急罷。
“阿顏說得很是。”王氏這纔不緊不慢地開口接道,“也沒有晚輩舍下家人獨自住在外頭的道理。園子中還有間空出的小院落,你們母女二人也沒有什麼住不下的。眼看就是元日了,你這兩天就搬過來。”
李遐玉聽罷,便側過首笑着望向小王氏:“兒自然願意一家人住在一處。既是如此,便須得煩擾大嫂了。今日回懷遠坊後,我便着人收拾起來。陸陸續續搬兩三日,定能趕在元日之前遷過來。”來長安的時候,光是行李就有二十來車,更別提三十來個婢女僕從了,還不算那些聽命於她的數十部曲。一個小院落如何能裝得下這麼些物事與人?說不得必須在懷遠坊留下大半來。
小王氏笑應道:“我早便恨不得你能搬回來呢!待會兒便立即着人去收拾那個院子去!元娘你若是得空了,也隨着我先去瞧瞧。剛搬來的時候便裡裡外外都打理了一回,如今時日尚短,想來不需費什麼功夫就能住下了。你若有什麼想法,咱們慢慢地添置起來。”
“阿嫂行事只會想在我前頭,我怎可能會有什麼別的想法念頭?”李遐玉便道,“況我還想跟着阿嫂學一學如何打理庶務呢。在家中時雖學過,卻也有些日子不曾上手了,如今見了阿嫂這般利落的模樣,心裡真是羨慕得緊。”她必須給自己尋個光明正大的藉口,白日裡儘量離王氏遠一些,免得越發兩看兩相厭。
“這倒是無妨。我平日理事時,你在旁邊看着便是。過些時日,我再將一些庶務交給你練一練手。而且,你也莫要謙虛,我可是聽義之提過,你在孃家時亦是說一不二,將繁雜的內院諸事都理得井井有條呢。”小王氏很理解她,也不忘替她說幾句好話。
王氏冷眼看着,竟覺得平日裡端莊雍容亦很是討人喜歡的孃家侄女兼長媳,倏然也似乎正偏幫着這個寒門之婦。兩人親親熱熱的模樣,實在教她很是看不過眼:“庶務之事且不忙着,六娘先好好給阿李講講咱們家的規矩。陳郡謝氏可不比那些個寒門庶族,絕不能違逆了禮儀規矩,晨昏定省侍奉長輩都是必須日日躬行的。”
聞言,李遐玉很是聽話地連連頷首,誠心誠意道:“阿家說得是。兒之前幾年並未在阿家身邊侍奉,心中實在是慚愧得很。若是阿家不嫌棄兒手拙,兒自是願意全心全意侍奉阿家,替三郎盡孝。不過——”
“不過什麼?”王氏目光冷颼颼地斜睨着她:方纔覺得她的態度還算是頗爲不錯,臨來卻又來了個轉折,就像是面上答應得好好的,轉頭就口出不遜,簡直是越發令人不喜了。
李遐玉遂十分配合地流露出了爲難之色:“兒此次入京是奉敕旨而來,又得皇后殿下口諭,每日傍晚時便須得入宮陪伴義陽公主。直至次日早晨拜見聖人與皇后殿下之後,方能出宮。兒也想日日晨昏定省,但眼下恐怕是——”
原先“敕旨”二字被她輕描淡寫地說出來,王氏還以爲她不過是扯了虎皮做大旗而已。但眼下又聽她輕飄飄地說“聖人”、“皇后殿下”、“義陽公主”,便是她再自恃頂級門閥世族,也不由得被這三個稱呼所震驚。帝后離陳郡謝氏這等早已經沒落的世族實在是太遙遠了——她這半生以來,連六七品的官員也從未見過,更何況主宰大唐率土萬民的天子與母儀天下的皇后呢?
王氏並非清高不知世事之人——若是如此,她也不會逼迫兒子侄兒都去考進士;她也絕非愚笨不聰敏之人——若是如此,她也不可能好端端地將兒子侄兒都教養長大了。故而,她很清楚,能得到帝后與公主的看重是多不容易的事。便是她十分惱怒這個寒門出身的兒媳,想用晨昏定省與孝順來壓一壓她的氣焰,將她徹底打磨成她想象當中百依百順的媳婦,至少眼下也已經是不可能了。
她不得不承認,她或許是有些看走眼了。這個她心中無比厭惡的兒媳,他日說不得會成爲陳郡謝氏復興的機遇——只要想到此,她心中便悶得慌,越發覺得這個寒門之婦永遠不可能得她的喜歡。而帝后放着京中的世家貴婦們不信重,無端端便寵愛一個手中握有無數性命的婦人,也着實是奇怪得很。
李遐玉垂着眼,假作正在等着阿家發話,且絲毫沒有瞧見她臉上變幻莫測的神情。小王氏則倍覺尷尬,心裡總有種錯覺,是她沒有轉圜得當,這才讓剛入門的弟媳與阿家起了齟齬。顏氏則是難掩驚異之色,一時覺得這弟婦並非尋常人等,決不可等閒視之,一時又有些憂心忡忡地望向王氏。
“聖人與皇后殿下之命,自是不能違逆。”王氏起身,冷冰冰地道:“既然晨昏定省你都無法做到,便侍奉我用午食,來顯一顯你的孝心罷。不然,旁人問起我來,我還真不知你這媳婦做過什麼孝順的事!”
“阿家說得是。”李遐玉只管答應,似乎並不在意“侍奉用午食”其實是奴婢該做的事。她已經將晨昏定省都推了出去,若是一再拒絕,恐怕不孝的名聲就會不脛而走了。爲了謝琰與染娘,自然只能暫時忍一忍。再者,不就是舉箸夾菜,或者倒一倒酪漿果漿茶水麼?比起在地上跪半個時辰一個時辰總好些。
見她答應了,小王氏與顏氏都鬆了口氣,王氏卻依舊沒有任何和緩之態,冷冷地拂袖道:“說了這麼一會兒話,便覺得疲憊極了。我且去休憩片刻,你們三人在此處守着罷。”
於是妯娌三人立即起身,目送她入了內室寢房,四五個侍婢都隨進去伺候,且再也不曾出來。因王氏不教她們三個離開,又極度喜靜,故而她們也只能沉默着面面相覷,絲毫不敢言語,唯恐擾她歇息。如此對坐相望,苦熬着打發了將近一個多時辰之後,時間早便已經過午了。
這時候,原本在園子中頑耍的孩子們也都回來了,皆是苦着臉兒撫着飢餓的癟肚皮,卻也都不敢出聲央求要用些點心吃食墊一墊。李暇玉不知小王氏與顏氏是如何想的,心裡無比心疼染娘,便使了個眼色給晴娘。晴娘悄悄地外出一趟,不多時就將幾個孩子都喚了出去,取出臨時讓部曲從街上食肆裡買回的小胡餅教他們吃了。
而後,規規矩矩坐着的一家子,直至王氏睡醒洗漱完,才用了遲來的午食。因着時候已經不早了,李暇玉便帶着染娘、李遐齡再度拜別王氏,又與小王氏約好過了明日祭竈便正好是個小吉日,適合開始搬遷。
乘着牛車回懷遠坊的路上,李暇玉抱着染娘問道:“今日覺得如何?與兄姊們頑得歡喜麼?”小傢伙用力地點點頭:“歡喜。”在小傢伙看來,這突然多出來的三位兄長待她極好,不像孫家表兄還會捉弄人。華娘小姊姊也很溫和,接了她專程給她的禮物——自家阿爺工坊裡那些有趣的邊角料。不過頑了一陣而已,他們就像從小一起長大那般親近起來了。
“你歡喜就好。”李暇玉輕輕一嘆,閉目靜思起來。李遐齡則忍不住在一旁道:“阿姊便不能不搬過去麼?我在外院還聽說,你們一直守着她醒過來,才讓用午食。離正午都過去一個多時辰了,她怎能安心讓你們和孩子們一起等着?”
“就憑她是長輩,是阿家,是祖母。”李暇玉正色回道,而後又一笑,“別說傻話了。咱們不是早便知道麼?一旦來了長安,我必定要跟着他們一起過的。誰叫我嫁了三郎,早已經成了謝家人呢?大約在阿家看來,她能接納我入門住着,我便已經該千恩萬謝地感激她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