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太醫仔細診治之後,肯定李暇玉確實並無大礙,謝琰方鬆了口氣。當然,常年待在宮廷內爲各種貴人看診,太醫們亦有自己的生存智慧——雖說脈象診不出任何不妥,但出了這般驚魂之事,整個內廷外朝都大受震動,更別提當事者了——斟酌着開幾個安神定心的方子總是錯不了的。
於是,自覺安然無恙的李暇玉竟與武貴妃、義陽小公主一樣,得了好一番諄諄醫囑,又堅持讓她臥牀休養一段時日。謝琰當即向聖人告了假,親自將她護送歸家,又焦躁不安地吩咐貼身侍婢們去請正留在謝家做客的藥王過來瞧一瞧。不論李暇玉如何辯解說明自己完全無事,他都恍若不曾聽見一般。
銀髮銀髯的老神仙只在內堂外頭探了探腦袋,略微打量了夫婦二人一遭,便牽着染娘轉身離開了:“分明是紅光滿面,氣血足得很,好端端的看什麼診?小染娘,你耶耶才需要開個定神的方子,是也不是?如此下去,不等你阿孃生產,他大概就要愁白了頭髮。”
內堂之中,謝琰苦笑一聲,而後滿臉肅然地轉過頭來。李暇玉立刻合上眼,假作自己已經睡下了。他們其實都很清楚,當時由她出手確實是最爲合情合理的。若是稍遲片刻,武貴妃便極有可能墜馬重傷。屆時,在場所有人恐怕都逃不脫追責。畢竟,他們都很清楚武貴妃對於聖人而言意味着什麼。
“至少這一段時日,好好歇息罷。”於是,謝琰並未多言,只是輕輕一嘆,“若在平時,我心中定然不會生出任何驚惶。比今日更驚險的事,我們亦早已經歷了無數回,我當然相信你的騎射技藝。只是,想到你腹中還有咱們的孩兒,他們或許會拖累你,又或許會與你一同受傷……我便險些想公報私仇,動用屬下將此事的罪魁禍首查出來,千倍百倍地展開報復。”
“三郎,此事無須插手。”李暇玉立刻接道,“武貴妃必然會查出來,給背後之人最合適的下場。”或許亦是最爲殘忍的下場——畢竟,這一回馬場遭遇的驚險已經絕非尋常宮廷鬥爭,而是直指武貴妃或是義陽小公主的性命。對待這般的敵人,便是再如何狠辣,她似乎亦能夠理解。當然,人彘那種殘忍之事,依舊無法接受。
謝琰默然,垂眼望着她因懷着身孕而圓潤起來的臉龐:或許連阿玉自己也從未意識到,她對武貴妃的觀感究竟有多複雜。仇恨與厭惡,忌憚與懼怕,讚賞與肯定,種種情緒盡數交織在一起,主宰着她的所思所想。故而,她內心中充滿了矛盾衝突,因爲無論做出任何抉擇,都絕不可能令她滿意。
除了他的公主之外,還有何人會如此看待本該十分陌生的武貴妃?武皇后?女皇陛下?
數日之後,謝琰終於大發慈悲地給李暇玉解了禁。此時正逢中秋佳節,武貴妃特地派了宮使,送來些適合秋季穿着的名貴綾羅綢緞並桂花釀等節令吃食,又盛情邀請一家三口入宮參加宴飲。因實在有些思念義陽小公主,又見染娘頗有幾分興致,李暇玉便毫不猶疑地答應下來。
其實,中秋並非甚麼重要節日,不但慶祝活動很少,官員們甚至連休沐一日也掙不上。故而,歷年來,太極宮幾乎從未舉辦過招待羣臣與誥命們的大型宴飲活動,僅僅只是皇家小宴罷了。如今國孝期剛過不久,宮中那些貴人都身處孝期之中,所謂的宴飲大概也不過是聚在一處閒散閒散罷了,歌舞、遊戲與飲酒作樂都不可能出現。
即便明知如此無趣,許多嬪妃亦仍是小心翼翼地裝扮妥當,呼朋結伴地來到了御花園。畢竟,馬場的險事發生之後,楊賢妃立即便被禁了足,據說極有可能被降位份,甚至廢爲庶人。即使流言中說,此事並非楊賢妃做的,但楊氏落敗顯然已成定局。便是再愚鈍不堪的人也明白過來,往後宮中便是武貴妃一家獨大了。此時不好好巴結武貴妃,更待何時呢?
對於這些低位嬪妃的殷勤,武貴妃並不在意。她親親熱熱地攬着李暇玉,不容她推拒地將她安置在了自己身邊的席位上。義陽小公主與染娘分別坐在二人身側,低聲地咬着耳朵說悄悄話,瞧起來竟是分外和諧。於是,另一側的謝琰心中安定不少,從容地與興致不錯的聖人談論起了茶道與書道。
這本應是皇家的家宴,謝家三人坐在中間,着實有些突兀。許多嬪妃都覺得很意外,更有些平日便從未見過幾回這位定敏郡君的,實在拿不準該如何對待她。當然,無論如何衆人都能瞧得出來:定敏郡君如今頗得武貴妃的看重,她們姿態放得低些總不會有錯。
李暇玉不着痕跡地環視周遭,發現都是些格外陌生的面孔,略有幾分失神。沒有歌舞遊戲助興,又仍然籠罩着之前的陰影,這次宴席着實帶着些許沉重的色彩。衆人不敢放聲歡笑,更不敢隨意打趣什麼,幾乎都看着武貴妃的眼色行事,可見武氏如今在宮廷中的風頭之盛。連對面的大皇子與二皇子似乎也有些垂頭喪氣,完全不似平時那般頑皮跳脫。
武貴妃似乎察覺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大郎與二郎最近去了弘文館,有了名師教導,果然性情變得沉穩許多。聖人覺得很是高興,總算不必替他們發愁了。”
她雖是這般說,但李暇玉其實很明白,這絕非孩子性情成熟的表現。楊賢妃失勢禁足之後,大皇子在宮中的地位自然下降了許多。他不過是個年幼的孩童,接連數日見不到母親,身邊又換了服侍的人,生活遠遠不似以往那般順心愜意,自然覺得驚恐不安,提不起精神。至於二皇子,大抵也是受了一些影響罷。
“說起來,有件事我最近剛查出來。”武貴妃又道,“先前皇后殿下喪期內時,我安排在偏殿服侍的宮婢曾經發現,定敏郡君險些誤服了醫女學徒阿晩送的安胎藥。後來將當時的藥湯拿去給太醫看了,果然是藥性極爲狠辣的虎狼之藥。”
李暇玉怔了怔,當日她也讓觀主看了錦帕上的藥液,知道宮中有人對她起了殺心。只是那時正值杜皇后舉喪之期,不便聲張,便索性暫時放置一旁,打算日後再慢慢調查。沒想到,武貴妃居然悄無聲息地便查清楚了此事。
“……是賢妃做的。”武貴妃搖了搖首,嘆了口氣,“她的性情素來有些偏執,大約是見你我似乎親近一些,故而纔想給你個教訓。而且,我一直主管宮務,若是你出了什麼事,我大概也難辭其咎,又可離間我們之間的關係。幸好你當時警醒得很,並未飲下,這纔沒有釀成大禍。”
“妾自以爲,從未對賢妃殿下不敬,完全不知她爲何會生出那樣的心思來。”李暇玉只得配合地做出了驚異之色,神情中帶着些晦暗,“若是虎狼之藥,恐怕她並不僅僅是想要給妾一個教訓,還想要妾的命罷!”仔細想來,此事也只可能是楊賢妃所爲。武貴妃不可能用這樣低劣的手段,更不可能在那時候對她動殺心。
然而,楊賢妃爲何那般急切?只是覺得那是一個好時機麼?竟未考慮過此事失敗的後果?其中便沒有武貴妃的人煽風點火?要知道,當初武貴妃僅僅憑着一個親近的眼神,便讓楊賢妃生出了恚恨之心。原本以爲自己已經足夠不偏不倚的她,不過是一個照面,便徹底得罪了生性狹隘的楊賢妃,事後不得不做出了選擇。
而且,武貴妃既然安排了那麼多宮婢,定然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她出事。想必當時就算是她十分相信阿晩,那些宮婢也定不會讓她將藥湯飲下去。阻止了一場楊賢妃主謀的狠辣詭計,又給她施了恩情,這纔是武貴妃一貫的做法。
如今情勢卻倒轉過來了,是她救了武貴妃。不過,結果大概也並無二致——在所有人看來,謝家與武貴妃之間已然結成了最緊密的關係,再也不可能生出什麼變故了。這應當也是聖人最期望看到的罷。武貴妃沒有強大的孃家支持,至少應該替她拉攏些擁有實權的臣子,日後也好維護於她。當然,這些臣子皆是對他忠心耿耿,並不會全然聽從武貴妃之命。
武貴妃輕輕握住李暇玉的手,懇切地道:“如今賢妃已經禁足,此事不好再翻出來。若是日後有機會,我一定替你報此仇。”
李暇玉本能地便想將手抽離——雖說她確實救了武貴妃,但卻從未想過與她如此親近。只要想到往後幾乎日日都須得和她虛與委蛇,她便覺得心中冰冷一片。甚至那些被強行壓制的刻骨仇恨,亦時不時會冒出來,衝擊着她的理智與冷靜。
然而,眼前這位卻是眼中容不下沙子的。若是流露出什麼不妥的情緒,說不定她還會懷疑馬場之事是否只是一場利用,反倒對謝家李家不利。既然都已經救了她,該忍的便必須忍着,甚至必須將她當成交心之人。
她已經做了第一步,接下來的九十九步,都是爲了謝家和李家——
“馬場之事,暫且沒有足夠的證據。不過,與劉才人有些干係。”武貴妃勾起脣角,笑了笑,接着道,“我也料不到,此事居然牽涉了她。看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她可是精通得很。她居然看穿了楊賢妃即將失勢,便急着趕在這個時候栽贓,也好一箭雙鵰。如此聰敏伶俐的人,心思卻這般狠毒,我日後絕不會錯待她的。”
李暇玉忽然覺得脊背有些發寒。誠然,劉才人落到如此境地,確實是她自作自受。但眼前的武貴妃的一顰一笑,已經與她記憶中的武皇后、女帝陛下越來越像了。那些狠辣的手段,大概也並無不同之處罷。
武貴妃又望向她,嫣然一笑,目光中涌動着幾分激賞之意:“只是,你那般好的身手,若是日後只負責教令娘騎射,未免太過大材小用了些。堂堂的女將軍,分明比男子也不差什麼,難不成只能困在內宅中了?”
聞言,李暇玉愣住了,眼前不由自主地又浮現出大漠孤煙、萬里黃沙、風吹草低的蒼茫景象。靈州的暢快生活,確實比長安更自在、更肆意、更快活,更適合於她。然而,謝琰在此處尋着了位置,她自然也該待在他身邊。
便聽武貴妃清脆地笑了起來:“我實在是替你抱不平,於是向聖人求了旨意——既然他有千牛衛護着,我與令娘身邊豈能沒有護衛?不然,若是像上次那樣,遇上什麼緊急之事,誰能趕來救我們?郡君,你以後便來做這個護衛的將軍如何?我已經取好了名,就叫‘木蘭衛’。”
今天有點累了,所以更得有點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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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趕在本週內結束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