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夷男可汗襄助大唐攻破/東/突/厥/,終究以不可抵擋之勢崛起,稱雄漠北。薛延陀汗國最爲鼎盛之時,曾經控制了西至金狼山(阿爾泰山),東達鮮卑山(大興安嶺),北抵瀚海(貝加爾湖),南下河套地區(黃河南北)的廣大疆域。然而,在他臨終之時,這位梟雄恐怕未必能料想到,自己一手建立的遼闊汗國頃刻間便將分崩離析。
千百年來幾乎時時刻刻都會興起紛爭的廣袤漠北草原,時隔數十年後,再度被戰火所席捲。薛延陀牙帳鬱督軍山附近,大唐數路軍隊正在與多彌可汗鏖戰。回紇、僕骨、同羅等部落也趁機整軍,迅疾揮師西去,兇悍地發起進攻。在兩路大軍的夾攻之下,多彌可汗很快便潰不成軍。
原本多彌可汗遣出了三萬騎作爲奇兵,意欲埋伏襲擊回紇等“背叛者”,卻不知爲何只是團團圍住了兩三千名不見經傳的唐兵。不僅如此,這些唐兵猶如滑不溜的蛇,在廣袤的草原上疾速奔馳,對周邊地形的瞭解竟勝過他們幾分。三萬控弦騎士始終不能真正緊緊圍住他們,總會讓他們尋到空隙伺機脫出溜走,而後在追逐的時候冷不防又回頭狠狠地撕咬一口,注入毒液造成死傷。
不知不覺間,他們的位置便漸漸往北移動,來到了回紇等部落建帳的圖拉河附近。薛延陀的將領終於回過神——他們原本鼓足了勁一定要斬下這些唐兵的頭顱,卻不知不覺又陷入了唐人的陷阱,被他們死死拖住了,反倒是未能阻斷回紇等部落西擊。驚怒交加之下,薛延陀人爲了扳回一城,又一次將唐兵困住,意欲先滅唐軍後屠回紇等部落,以儆效尤。
然而,反覆激戰中的雙方都並不知曉,又有兩千人已經悄悄接近,正在暗中觀察他們,準備尋機接應。李遐玉坐在簡陋的氈帳內,十分冷靜地聽着斥候的回報,道:“如此說來,雖說三郎身邊的人已經摺損了不少,卻暫時仍算是安全。能夠靈活地與薛延陀人周旋至今,也的確是三郎用兵的風格。再去探查,若有異動,及時回來稟報,不可打草驚蛇。”
斥候躬身退下後,她便對在旁邊用亮晶晶的眼眸望過來的絲帖兒道:“妹妹,有件要事須得託付給你。你過來看看輿圖,此地離回紇、僕骨、同羅等部落非常近,恐怕這些部落已經得到消息了。只是他們部落中的青壯大半都隨着族長去了鬱督軍山,所以正冷眼旁觀而已。你能去勸一勸他們,各出數百人,一同殲滅這羣薛延陀人麼?”
“也不必一開始便許什麼重利,這些都是虛妄之物。只需與他們說明利害關係即可——若是我們敗了,以薛延陀部如今對這幾個部落的忌憚與仇恨,肯定不會放過他們。既然他們已向大唐效忠,不如助大唐軍一臂之力。倘若他們答應了,這便又是一樁功勞,還能一雪心中之恨,何樂而不爲呢?”
絲帖兒很是理解地點點頭,神采飛揚:“姊姊放心,這兩年鐵力爾部落的名聲也傳出去了,我會借用阿父的名頭全力試一試。而且,多彌可汗的多疑殘暴,鐵勒部落幾乎人人心中都清楚得很。爲了顧全自身,這幾個部落想必也會心動的。”
絲帖兒帶着兩三百女兵離去之後,李遐玉便又接到斥候的消息,稱他們發現了數百形跡可疑之人。然而,當這羣人出現之後,卻是十分面熟。爲首的正是侍奉慕容若的侍衛長,見到李遐玉的時候幾乎激動得熱淚盈眶:“總算是盼到了李娘子!某等數次衝擊薛延陀騎兵,想將謝郎君等人救出來,反倒險些被薛延陀人滅了個乾淨!如今有李娘子在,便隨意差遣某等就是!”
李遐玉心中微熱,也十分感激慕容若的情誼。這些侍衛相當於慕容若的部曲,一向是他的親信,亦是他建功立業能夠依仗的精兵。爲了解救謝琰,他卻不惜將這些不必遵守他人之命的精兵都舍了出來,自己在戰場上亦須得冒幾分險。不過,她心中始終有許多疑問——“契苾何力將軍不是曾分兵來救三郎麼?怎麼此時卻不見蹤影?”
侍衛長猶疑片刻,方道:“當時將軍命離此地最近的兩位都尉率兵來救,見竟有三萬薛延陀騎兵後,兩位都尉便聲稱要回去再搬救兵,緊接着便沒了蹤影。幸得郎君當時將我們也遣了出來,不然謝郎君便徹底孤立無援了。”
李遐玉愈發疑惑:“契苾何力將軍絕不會任憑三郎遇險而坐視不理,其中定有什麼誤會。”當然,也許是有什麼人從中作梗。否則,就算爲了大局不得不暫且捨棄謝琰,孫夏是嫡親的侄女婿,又怎能不救?然而,她到底沒有任何證據,也不可能無緣無故懷疑他人。或許,這是哪位將軍相信謝琰的實力,故意讓他用幾千人去拖住幾萬人,襄助中軍取得輝煌戰果呢?無論如何,待戰事暫時告一段落之後,她必定會查個一清二楚。
此時此刻事態緊急,確實不適合糾結其中的緣由,只需想着如何裡應外合將謝琰等人成功接應出來便足夠了。於是,李遐玉便神色平緩地寬慰了侍衛長几句,令人將他們帶下去休息。這些時日跟隨在薛延陀人身後,他們也已經足夠疲憊不堪,須得修整一兩日,方能完全恢復體力。此外,馬匹也損耗了不少,幸而他們剛過來,帶了足夠的糧草馬匹,尚可分出一些給他們用。
兩三日後,絲帖兒遣人傳回消息,回紇等幾個部落皆意動,決定各派出數百騎,與他們一同攻打驅逐薛延陀人。李遐玉遂定下以狼煙爲號,雙方夾擊。就在某個薛延陀人兵困馬乏的傍晚,熊熊狼煙在南方原野上升起,繼而東邊又有狼煙響應。不多時,彷彿無數馬蹄聲帶來了大地的震動,氣勢洶洶地不斷迫近。
正在對峙的薛延陀人與唐軍都發現了動靜。他們當然都期望這是自家的援兵,然而此時鬱督軍山戰況激烈,雙方主力都難以脫身,他們也很難推斷這支從天而降的軍隊究竟是何人。
薛延陀一方加緊派出斥候打探,心中既忐忑又焦躁。他們是多彌可汗的親信,只聽從他一人之命,並不敢自作主張,免得惹來多彌可汗的暴怒與猜忌。然而已經過去大半個月,鬱督軍山卻遲遲未能傳出可汗的命令,讓他們亦是無所適從。回紇等幾個部落已經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衝了過去,若是連這區區兩三千唐軍都不能滅掉,他們豈不是無功而返?而且,若是當真掉頭去救可汗,卻壞了可汗的大計,也無人能擔待得起。故而,他們比任何人都期望這是多彌可汗派來的人,讓他們能夠脫出眼下的僵局。
臨時在草坡附近停下來的唐軍亦是好不容易纔得了**的時機。他們每個人皆是十分狼狽,渾身幾乎都沾滿了暗紅的血跡,臉上被污漬覆蓋,只露出一雙雙如狼一般獸性且理智的眼睛——不僅完全看不出來彼此的身份地位官階,甚至連臉孔都很難辨認清楚。
謝琰端坐在草地上,便是落入如此險境,也絲毫未能更改他的滿身風骨。僅僅只是這樣坐着而已,他彷彿也與旁人並不相同,猶如蒙塵的寶玉,令衆人的視線皆忍不住駐足。
幾名部曲伏在地上,仔細聽着大地的震動,低聲道:“南邊、東邊都有上千人正在接近。郎君,可是咱們的援兵終於到了?郎君以區區兩三千人拖住三萬強敵,斬殺其中數千,已經竭盡全力了。”他們皆是李家部曲莊園中的精銳,此番死傷大半,心中都有幾分悲慟。然而,爲謝琰與孫夏而戰本便是他們的責任,他們更擔憂的是耗費了所有人的性命,卻不能助兩位郎君安然無恙地脫出重圍。
孫夏胡亂地撕了裡衣包住額頭上正在淌血的傷口,甕聲甕氣道:“咱們尚未到絕境,也算不上竭盡全力。不過,如果是咱們的援兵當然更好,那我們就不用死傷那麼多兄弟了。”征戰這些年來,謝琰手底下的府兵幾乎從未死過,部曲們亦是安然無恙。然而這回陷入圍攻之後,他們親手帶出來的精兵強將已經摺損了一半。眼睜睜地看着那些熟悉的音容笑貌一一消逝,每個活着的人都覺得痛苦而又仇恨。
郭樸剛剛送走手底下的府兵,默默地念了一遍他們的名字之後,方嘶啞着聲音道:“果毅有何打算?以屬下來看,這回必是咱們的援兵。從東邊而來的,可能是回紇等部落——”他頓了頓,又道:“這倒是有些奇了,前些時日他們還冷眼旁觀,如今怎會突然改變主意?”
謝琰摩挲着懷中尚未送出去的飛鷹玉環,微微一笑:“大夥兒眼珠子放亮一些,待到薛延陀戰陣生亂之後,咱們往南衝出去。東邊的鐵勒人,並不完全值得信任。南邊的,纔是咱們自己的人。”
雖然並未親眼得見,但他有種強烈的直覺,援兵必定是李遐玉帶來的。小人作梗想讓他死在漠北,絕對不可能給中軍的契苾將軍傳消息。慕容若身爲下屬,便是再如何懷疑,無證無據亦是隻得奉命行事,無暇打探。唯有無須聽命任何人的一支奇兵,方有可能徑直衝過來救他。除了他的元娘,他的阿玉,還會是何人?只是他從未想過,自己竟成了被美人所救的英雄罷了。
“錐形陣!”李遐玉一馬當先,如同箭尖一般衝在最前頭。聽得她的指令後,旗令官揮旗。旗語不斷在將近三千人的隊伍中傳遞,所有人都彷彿曾經演練過一般,緊緊地靠在一起。外圍的馬匹與騎士罩着重甲,舉着藤盾,護着當中的隊伍前行。而錐子尖部分則是陌刀陣,中間輔以箭陣,氣勢如虹地撕開了薛延陀人的防線。
追擊唐軍大半個月,每當要歇息的時候便會受到唐軍擾亂,這些薛延陀騎兵也早已是疲憊不堪。遇見這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之後,他們的反應甚至有些遲鈍,射箭的力道和準頭亦大爲不足。因受到夾擊,薛延陀將領也不可能只顧着南面,同時須得防備東邊以及包圍圈內唐軍的反擊。很快,他們便不得不將包圍圈收縮起來,分爲三部分,分別抵禦不同的敵人。
以銳氣之師攻擊疲憊之師,以士氣高昂之師攻擊人心惶惶之師,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李遐玉又命人用鐵勒語高喊多彌可汗已經被殺,更是讓薛延陀人迅速失去了戰意。鬱督軍山遲遲沒有消息傳出來,何嘗不是令所有人疑惑之事。或許,多彌可汗確實已經死了,否則怎會棄他們這幾萬人於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