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是二月仲春時節,吹拂而過的風中已經帶着些許暖意了。然而,在謝家後院廳堂內,衆人卻彷彿端坐在寒冬臘月裡一般,只覺得自骨髓間透出絲絲冷意,令人渾身發涼。幾個孩子依稀察覺到諸般風起雲涌,均避在自家爺孃身後,望向王氏的時候,目光中只有敬畏而無絲毫親近之意。
王氏皆看在眼中,卻並不覺得失落,反倒是十分滿意。她靠在隱囊上,便有侍婢知機地緩步走來與她揉捏着肩背。小王氏捧着禮單匣子起身讓開,退回謝璞身邊坐下。眼見着她似乎並沒有當場對禮單的念頭,王氏瞥了過去,很是隨意地道:“瞧瞧裡頭可有什麼有趣之物,直接分給孩子們頑。或者義之與孝之許是能覓得一二心喜之物呢?”
小王氏心中很清楚,王氏根本意不在此。以這位阿家對李暇玉的厭惡,必定期盼她能夠做些什麼,當着衆人折一折弟婦的顏面,就如同方纔她罔顧她既是宗婦又是母親的身份一般。然而,她平素便不是這樣的脾性,又如何可能突然做出這種事來。於是,她便只是翻看了幾眼禮單就放下了,笑道:“旁的倒是一時尋不出來,不過見着了真定大長公主送了咱們一座宣平坊的三路三進大宅邸。如此重禮,兒倒是不知該不該收了。”
“宣平坊?那倒是雪中送炭了,這位貴主果然對三郎青眼有加。”王氏雙目一亮,全然不提李遐玉在其中的作用,“貴主所賜,怎能不收?日後咱們再好生回禮就是。正好早些派人去看看那座宅子,打掃一番,咱們全家人都搬進去住。往後也不必委屈三郎住在外頭了,若須得尋醫問藥,將那些道醫佛醫一併接來住着就是。”
“阿孃所言極是。”謝璞看了謝琰夫婦二人一眼,接道,“一直住在外頭也不像,恐被御史臺的人捕風捉影。三郎,元娘,你們早些收拾收拾,再請那些道醫佛醫暫且過來住上一些時日。你的暗傷也要緊,差事也要緊,都耽擱不得。”
謝琰與李遐玉早便商量過此事,自然滿口答應:“既是三路三進,咱們兄弟三人正好各居一路。如此住着也寬鬆些,亦方便咱們各自忙碌。”他並未明言自己想住在何處,只是表明自己的態度罷了。中路自然是長房住,至於他們住在東路或是西路,他倒是並不在意。
“這般大的宅邸,如今的僕婢使着怕是不夠了。”在王氏尚未提及之前,顏氏溫柔地笑起來,“恐又須得教長嫂勞累,再尋一些合適的下僕了。”
王氏自是以爲侄媳婦一直是順着自己的想法出言,滿意地勾起嘴角:“的確如此。這回可得好生挑一挑,日後咱們若是主持宴飲,莫要教客人看了笑話。”
小王氏微微頷首:“兒省得。”說罷,她便瞥見李遐玉使的眼色,於是笑道:“元娘,可是有人竟與咱們想在了一處?給咱們送了得用的婢女?”她以爲李遐玉想再度將自家的婢女安插過來,故而很是自然地給她遞過了話頭。
“可不是麼?”李遐玉笑道,“舅祖母(李郡君)擔憂諸事繁雜,咱們成日忙碌不休,便索性給咱們送了兩個管事娘子,十名溫柔端靜的婢女。她都託人說明白了,這管事娘子分別給阿嫂與我,協助咱們處理中饋與人情往來。十名婢女則是她親手/調/教/出來的,若是使得順手,她還會再送些過來呢。”
聞言,王氏臉色微微一變,險些便當場化喜爲怒。她如今爲了躲避李郡君,都已經不再出門宴飲了。孰料這位隔了房的族叔母居然還特地送了人來,豈不是想時時刻刻看着她?既不是自家房支的宗族長輩,約束得這般緊究竟意欲何爲?!
想到此,她心中冷笑不已,對道出此事的李遐玉亦是遷怒了幾分:“既是長輩所賜,你們便各自分幾個罷。我身邊伺候的人已經足夠了。”若是讓李郡君的人成日跟着她,她恐怕坐臥都不得安寧!
便是遲鈍如謝璵,也瞧出她對於李郡君的不喜來。然而出於孝道之故,到底不能違背長輩的意思,這才悶在心中不言而已。便是再鬱怒,王氏心中也很清楚。倘若她對長輩不敬,底下的兒孫便很有可能日後對她也不甚尊敬。故而她萬萬不能因一時的情緒起伏,而壞了自己在兒孫們心目中的美名與威望。
當然,她並未意識到,美名與威望是需要靠着品性與能力來支撐的。如今她在謝璞、謝璵兩房當中的威信亦早已岌岌可危,更不用提謝琰這一房了。畢竟,謝璞早因諸多事體而生出了其他念頭;而她待長輩如此面和心不合,生性純孝的謝璵更是又震驚又苦澀。
小王氏見她情緒低落,有些憂慮地與兩個妯娌交換了眼色。於是,她便岔開話題道:“有些禮單實在是太重,不合規矩。莫非這些人是想求着三郎做什麼事?直接退回去也不好,往後回禮可須得格外注意一些纔是。”
“無非是想央着我,將他們家的子弟塞進千牛衛裡罷了。”謝琰應道,“他們並未明言提出來,就只當做是慶賀禮,改日送去同樣價值的禮物,還了這份人情就是。阿孃與阿兄若是出門,也莫要輕易接他們的話,許諾什麼。我行事不打算藏私,也絕不可能藏私。”他要選的都是日後得用的親信,絕不可能混進一些不求上進者,故而選拔極爲嚴格。
王氏頓時想起前些時日裡宴飲場上不少貴婦暗示的話,不禁又有些飄飄然。昔年她遙望這等花團錦簇的世家交際而不能得其門而入,無論是太原王氏或是陳郡謝氏都只空留着頂級門閥的名頭罷了。無品階在身的時候,更是身處鬧市而無人識。而如今,卻是這些人反過來不得不爲了子孫的前程相求於她。這種猶如天與地一般的差別,簡直足以教人沉醉其中。
當然,她也知曉輕重,絕不會隨意給什麼承諾,更不會接下什麼重禮。畢竟,幼子立身方有她如今的地位。她可不會捨本逐末,爲了享受那等飄飄然的感覺,完全忘卻了最重要的事,給幼子添麻煩。這便是她自覺與尋常“愚婦”不同之處,亦是她自覺高明之處。
“三郎說得很是,就該如此。可不能因收了禮,反倒是將自己的差使忘了。”她自以爲持身清正,便教訓起了三個媳婦,尤其是幼子媳婦。因着她認爲寒門之婦見識少,很可能爲了這些繩頭小利而隨意許諾。當然,若是知曉李遐玉品性之人,便知她對身外之物原本並不在意。且這些禮物無論如何貴重,到底並非什麼傳世之寶,對於曾見識過天下富貴的“前”金枝玉葉而言,也不過如此罷了。
說教完媳婦,王氏飲了漿水,又禁不住“教導”二子官場上的事,諸如日常交際往來等等。她還將謝璞拎出來作了反面例子:“同僚如何行事,也須得學着些,若是太過不拘一格,反倒容易讓人疏遠了。你阿兄便是如此,盡職盡責並非不好,只是如今光顯得他盡責了,其餘校書郎和正字都對他頗有微詞。”
謝璞有些無奈:“阿孃說得是。但我也僅僅只是不願無所事事,整理了些書冊罷了。他們若是因此而不喜,倒是顯出他們的心胸太過狹窄,也不適合往來。”
王氏蹙眉嗔道:“受了這麼多人排擠,若是上峰看在眼裡,豈不是覺得你太過孤傲不合羣?日後升遷,沒有人與你說好話,又怎能輕易再往上走?咱們家的親戚裡頭,都沒有什麼靠得住的,王家那頭也是外官,崔家關係又遠。你們兄弟二人只能靠自己,每走一步都須得謹慎些纔好。”
她說的確實有些道理,謝璞便應了幾句。然而,謝琰的看法卻全然不同,亦是說話從來不避諱她:“盡職盡責纔是爲官者之本分,至於其他人如何想,與我們又有何干?考評者是吏部與上峰,而非同僚。真正有能力有眼光的上峰看的不是長袖善舞,而是腳踏實地做事。只要能做實事,便是一時受了壓制,日後遲早也會出頭。故而,阿兄所做的沒有任何錯,想來日後大考的時候,升遷也定能順利許多。”
若是當真無任何依靠,自然須得費心思處理這些同僚之間的人際關係。然而如今謝家已經在聖人面前掛了名,有了足夠的底氣,又何須在意這些虛的?與其在官場混得如魚得水,倒不如讓聖人看着只忠於職差得好,反而更容易留下直臣、孤臣、忠臣的好印象。更何況,有他這個嫡親的弟弟在御前,諒謝璞那些同僚也不敢給他使什麼絆子。
王氏見幼子冥頑不靈,完全不聽她的“指點”,不禁又被他氣得肝火直升。然而他畢竟是家中最有出息的,像往日那般訓斥似是有些出格了。於是,她便只得按着胸口斥道:“教你一些爲人處世的道理,你不聽便罷了!日後若是遇到什麼事,可千萬莫要說我不曾提醒過你們!氣得我心肝疼,我須得歇一歇了,你們趕緊出去罷!”
小王氏妯娌三人忙不迭上前伺候她起身不提,謝璞兄弟三人立即垂眉低目,帶着孩子們行禮告退了。王氏這一回倒也並未將兒媳侄媳都留在廳堂內枯等,而是讓她們去收拾新宅子,準備早日搬遷了。
於是,謝家人終於有機會坐在一處,商討尚主之事。無論如何,尚主都是謝家復興的絕佳機會,不容錯過。謝璞認爲,不管是謝滄或是謝泊被取中,都完全無妨。兒子們若是腹有才華,自然不會輕易被埋沒。先帝朝的時候,駙馬位極人臣者亦是大有人在,根本不必擔心他們的仕途。只不過,宮廷風雲變幻,不可輕易涉入奪嫡之事罷了。
談及此事,謝琰較之往常有些沉默。他如今在御前行走,自然能瞧出後宮中的暗流,同時也愈發被噩夢所擾:“阿兄顧慮得是。且我觀聖人之心,未必有意於大皇子。楊家愈是多方奔走,想擁立大皇子爲太子,聖人很可能愈是反感。畢竟他只是長子,並非嫡子。而若是立楊賢妃爲後,前朝楊氏篡宇文氏之位不過數十載,焉知不會出現第二次?”外戚力量太過強盛,其結果便是廢而後立。聖人有頭風之疾,雖然年輕卻並不康健,且性情頗有獨斷之處,自然對此事更爲在意。
謝璞微驚,他倒是並未想得如此長遠,只是純粹覺得奪嫡之事牽連甚廣,陳郡謝氏根基不穩,更應該獨善其身罷了。如今仔細想來,卻是連親近楊氏之人也須得注意疏遠一些了,免得日後禍及自身。
李遐玉則想到了武貴妃——楊賢妃有子且出身弘農楊氏,聖人顧忌外戚力量絕不可能立她爲後。那麼下一位皇后,極有可能就是武貴妃了。雖說她尚無所出,但前世她可是爭氣得很,便宜阿爺後來的子女皆是由她所生,且除了平庸的李顯之外幾乎個個都稱得上人中龍鳳。
然而,武貴妃爲後,當真便是合適的選擇麼?她會不會對義陽小公主不利?她日後會不會登基爲女帝,將李唐宗室橫加屠戮?對所有反對者越發酷厲?
環視周圍,她忽然覺得十分孤單。畢竟,重生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亦是最不能與旁人道出的秘密。她的忌憚與猜疑無人能理解,無人能明白。就連謝琰,她也半句都難以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