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幽州雲鷹(上)
離開那羣唯利是圖的粟特商人,離開那些高聲談笑說着胡語的遊牧民,離開茫茫無際的漠北草原,離開黃沙千里的大漠,往南去——往南行,不斷地南行——那纔是他內心的歸處,那纔是屬於他的故鄉,那裡纔有他渴望見到的人。
病重昏沉之時,他隱約夢見了幾張面孔。既有嚴謹得近乎凌厲的婦人,亦有溫和淺笑的少年,更有依偎在他懷中的少女,與他小心翼翼摟着的襁褓。然而,當意識從沉沉浮浮中掙扎着醒來之後,他便忘了夢中那些人的模樣。這令他難免有些失落,原來他不僅忘了自己是何人,來自何方,甚至連家人的模樣也盡數忘記了。
不過,再一次從瀕死中艱難求得一線生機,他仍有機會去找尋自己的過去與家人。無論他們身在何方,只需他依然活着,遲早還能再相見。故而,在安寧淺淡的藥香中,他冷靜地張開了雙眼,淡然而又不失警惕地觀察着周圍。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窗明几淨的屋子中,而非一路行來常見的破舊帳篷。繪着水墨山水圖的屏風前,一隻青銅香爐正徐徐吐出青煙,旁邊的矮榻一側則放着一張桌案,案上是筆墨紙硯。牆上掛着字畫,隱約還能瞧見屏風後的一角博古架與雙陸棋盤。這是他無比熟悉的擺設,亦令他覺得十分親近,彷彿他本便該身處這樣的房屋之內。
或許,他不斷地南行,就是爲了尋找一間這樣熟悉的屋子,聽見他覺得熟悉而又放心的鄉音。他絕非漠北胡人,而是……而是大唐子民。故而,便是重傷欲死,他也絕不能客死異鄉,而是應當死在大唐的疆域之中,死在家人的懷中。
“你醒了?醒得真快。”一個稚氣的聲音響起來,帶着他雖不算十分熟悉卻能聽懂的音調。他循着聲音望去,就見一個大約只有五六歲的小童自屏風後走出來,捧着一碗藥,來到牀前。他的衣着打扮十分簡單,然而氣度性情絕非侍童之流。雖然年紀尚幼,亦是自有一種出自——高門世家的獨有風度,令人越發覺着親切。
“多謝小郎君送藥。”於是,他拱手道謝。因長久不言語之故,喉嚨發聲極爲艱澀,聲音亦顯得十分嘶啞。小童眨了眨眼,補上一句:“藥也是我熬的。”他話中並無尋常孩童爲了邀功而顯出的得意之色,反倒是平淡得很,彷彿只是述說事實罷了。
於是,他從善如流地道:“也多謝小郎君熬藥。卻不知,這究竟是哪位府上?”光是這間客房的精細布置,以及顯然畫技功力不淺的山水屏風,便可知救了他的主人家絕非常人。更何況這位小郎君的出身不凡,想來爺孃也絕非尋常人物。
“此處是幽州刺史府。”又有一男子的聲音自屏風後傳來。接着,便走出一位瞧上去十分年輕,然而舉止氣度都已經沉澱下來的優雅男子。他穿着一身藤黃色對襟大袖長袍,衣袂飄動之間,腰上掛着的金魚袋格外醒目。魚符是大唐官員的身份憑證,而裝魚符的金魚袋則是三品服紫高官方能佩戴之物——
“承蒙使君相救,某感激不盡。”他幾乎是本能地坐在牀上,行了個叉手禮。想不到,他居然是被幽州刺史所救,而這位正三品的高官居然如此年輕。這般年紀便能成爲服紫高官,意味着此人不但出身極高、家世顯赫,且其執政一方的能力亦十分出衆。說不得再過些年歲,便能成爲執掌廟堂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這——亦是他的目標。
宰相是他的目標?原來,他也已經入仕?身上爲何沒有任何憑證?他究竟是何人?住在何處?過着怎樣的生活?擁有什麼樣的家人?他們是否早已經心急如焚?又是否正在四處找尋他?又或者,他們以爲他已經屍骨無存,正悲慼萬分,日夜以淚洗面?
見他似乎有些恍然,幽州刺史在短榻上盤腿趺坐下來。趺坐並非符合禮儀的坐姿,然而他做起來卻依舊優雅,且帶着幾分狂放之氣:“閣下因傷情惡化倒臥在路旁,若非神醫藥王正在某家中做客,險些就救不過來了。眼下既然醒了,且神志清醒,應當並無大礙了。某一望即知,閣下的出身應當不凡,不知是何郡何望?”
他怔了怔,搖搖首:“某並不記得自己是何人,來自何處,亦不記得家人的面容。”
幽州刺史怔了怔,皺起眉。而旁邊坐着的小童立即回道:“阿爺,這是離魂之症——原來師父所說的離魂之症,居然是確有其事。這位郎君受過重傷,故而一時將過往忘了個乾淨,許是過些時日便能想起來,許是一輩子也想不起來。師父若在,還能施藥鍼灸。不過,他如今已經回了南山,幽州城內的醫者恐怕都無計可施。”
幽州刺史微微頷首:“某也曾聽聞,離魂之症很難醫治。藥王在幽州時尚可嘗試一二,如今卻沒有法子幫你了。不過,你胸前所受的應當是箭傷,且絕非大唐的箭簇。你身上亦有許多利器造成的傷口,故而你根本不會是尋常人,或許是大唐遠征薛延陀的將士亦未可知。”
“薛延陀?”他的神情略有些恍惚,心中再度涌起對這個“名稱”的痛恨與厭惡。他喃喃着,用漢話與胡語說着“薛延陀”的名字。依稀記得重傷後首次清醒時,也隱約聽見那些粟特商人說此名。後來遇見一羣漢人將他從粟特商人手中買下來,也曾提過去見薛延陀人。因着他對薛延陀人充滿了警惕,順帶也懷疑這些漢人絕非尋常人,故而便毅然離開了。
“那你可記得自己從何處而來?當初救你的時候,你似乎長途跋涉多時——”
“某……自漠北而來。”他一時不知用漢話該如何說,便提了幾個胡語名字。幽州刺史彷彿也知曉鐵勒語,頷首道:“果真如此。你應當是遠征薛延陀時受重傷的大唐將士,跋涉數千里居然來到了幽州。不過,某猶記得,當時徵發的兵士並無幽州府兵。主要是代州、營州、涼州的府兵以及胡兵,你應當是這三州之人罷。”
“多謝使君提點,待某病癒之後,便前去這三州找尋親眷家人。使君的救命之恩,日後必將百倍報之。”不知爲何,他心中卻隱約有些失落,彷彿無論是代州、營州或是涼州,都無法喚起他的思鄉之感。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這一個線索,他若不去尋訪,便不可能獲得更多消息。在遼闊的大唐疆域之中,沒有任何消息,又當如何在茫茫人羣內找尋家人?
“我與你既然是有緣之人,便不必如此生疏地喚我使君了。”幽州刺史微微一笑,“我名爲崔子竟,因名須得避高祖之諱,入官場之後通常以字爲名。我出身博陵崔氏二房嫡脈,故而覺得你絕非尋常寒族子弟,必是世家高門之人。不過,門閥士族通常以門蔭出仕,考貢舉者已是罕見,投軍從戎甚至屢屢參戰者更是鳳毛麟角。故而,我越瞧你越覺得投緣之極,你也不必將我的隨性之舉放在心上。百倍報恩之語,亦莫要提起了。”
博陵崔氏?崔子竟?這名字與郡望出身,彷彿在哪裡聽過。他低聲地重複着,忽然道:“五姓七家,書畫詩賦策論五絕的崔子竟?”他似乎曾經使盡百般手段,蒐集過崔子竟的字畫,亦似乎曾經替某個人精心挑選過那些真跡。他們一同品賞字畫,一同臨摹,互相評點。那些精妙的言語彷彿仍在記憶中,但當他想要追尋的時候,卻又如輕煙一般消散無蹤。
崔子竟一怔,似是不曾想到,對方什麼也不記得,卻知道他當年在長安傳開的那些名號。而小童眼睛一亮,很是好奇:“你怎麼會知道我阿爺?難不成,你也臨摹過阿爺的字畫?你也是……阿爺的‘腦殘粉’?”
雖然不知“腦殘粉”究竟是何物,但他依然頷首道:“我……應當是喜愛臨摹子竟先生的字畫——不過,我的畫技並不出衆,僅僅只是欣賞應當使得,而若是寫字,應該還算是不錯罷。譬如,這架山水屏風雖並非子竟先生的真跡,卻也臨摹得有九分相像了。”
“這是我阿兄所作。”小童笑道,“一眼就被認出來並非阿爺的真跡,尚是頭一回!我一定要去告訴阿兄,讓他來見一見你!”說着,他放下藥碗,叮囑這位離魂症病患必須及時喝藥後,便轉身走了出去。
“小兒頑劣,見笑了。”崔子竟淺笑道,看着他將苦藥一飲而盡,又道,“你沒有名字,不好稱呼,不如臨時取一個用着罷。我似乎發現,你的左手中一直攥着什麼,怎麼也不肯放手。那究竟是何物?許是與你的身份有關?”
經他提醒,他才發現自己自清醒之後,從未張開過左手掌。於是,他幾乎是用盡了渾身氣力,纔將那已然僵硬無比的手指慢慢放開。躺在髒污的手掌中間的,是一隻碎裂的白玉環,雕刻着振翅高飛的雙鷹,栩栩如生。
“羊脂白玉,雕刻技藝略有幾分生澀,卻已稱得上技藝精湛了。”崔子竟挑起眉,“且它似乎是因被箭射中而碎裂,沒有徹底成爲碎片已經十分難得。或許,它是你或者你的家人所雕刻的?你看看上頭可有什麼表記?”
他望着這雙鷹玉環碎片,心中彷彿涌起萬千情緒,幾乎是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碎片,終於找見了兩個小篆字“雲鷹”。“雲鷹”,這個名字令他完全怔住了。如此熟悉,如此親切,彷彿有什麼溫暖的清風正撲面而來,彷彿依稀有人淺笑着在他耳邊輕輕私語。
“既如此,從今日開始,你便是雲鷹了。鷹擊長空,穿梭雲中,確實是個好名字。不過,這未必是你的真名。”
“雲鷹……”他低聲地喚着這個名字,依稀感覺到那輕輕私語的身影轉過身,再度像香爐中的青煙一樣飄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