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靈堂方向傳來了做道場唸經的聲響。謝琰卻依稀覺得,能從這些毫無起伏的唸經聲中,聽見李遐玉的哭泣。他有些食不知味地用了夕食,繼續守在李遐齡牀邊,心思卻已經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直到臨近宵禁的時刻,匆匆前來弔唁的賓客才紛紛散去。李家人丁稀少,沒有任何親眷,且並不經常與弘靜縣中的官宦家族來往。但李和畢竟是正四品的河間府折衝都尉,柴氏亦是得到朝廷冊封的四品郡君。單以官職地位來論,他們便是弘靜縣中品階最高者。那些個背地裡再如何嫌棄他們家粗鄙的世家支脈,也不得不過來應一應景。不過,弔唁者雖然看起來並不少,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河間府的武官以及尋常府兵。他們皆是李和的下屬,不少人與李信也頗有交情,哀思與仇恨都真切許多。便是笨拙地說着安慰的話,也令人覺得更加真實。
謝琰立在靈堂外,遠遠望着李遐玉瘦弱的背影,垂眸靜思半晌,這才旋踵離開。
他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外走,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道:“三郎君。”
謝琰猛然擡起首,警覺地循聲看去。濤壑起伏的松林當中,走出一位身着粗布衣衫的魁梧大漢。他風塵僕僕,滿臉鬍鬚,似是許久都不曾打理過自己。但謝琰藉着附近垂掛的燈籠的微光,仍是一眼便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見到謝琰,這大漢竟是虎目微紅,難掩驚喜與激動之情:“某可算尋着三郎君了!三郎君果然平安無事!!否則……否則某便是自盡謝罪,去了地下也無顏見郎主!”
“這裡不便說話,去客院罷。”謝琰打斷了他,回首看了看靈堂,心神微定。見到此人之後,他心裡也生出了些久別重逢的欣喜之情。原先他還有些擔心,這人出現之後會對眼下的生活產生影響。但仔細想想,倘若他心念已定,又有何懼呢?
李家外院右路有好幾個小客院,看起來略有些擁擠。柴氏與李遐玉給謝琰挑了個最大的院落,安排得十分舒適妥帖。這個院落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正房作了寢房,左右廂房分別是書房以及供他試着製作武器的工坊。
謝琰將大漢帶進客院之後,便讓灑掃的僕從去廚下要了些溫熱的吃食。就在他與僕從說話的時候,大漢格外敏捷地在院落中走了一圈,透過打開的窗戶不着痕跡地觀察着每間房裡的陳設,顯得很是警覺。
謝琰皺起眉,淡淡地道:“李家與我有善緣,待我如同家人,馮四師傅很不必如此。”
大漢馮四聽出了他的不悅之意,嘆道:“某隨着他們家部曲一路來到這裡,聽說三郎君已經認作了他們的義孫。眼下看來,確實是某多想了。李家人信義非常,果然很看重三郎君。這院落雖然有些狹小,但位置僻靜,陳設精心,比起家中也算不得太差了。”
謝琰道:“他們本想留我住在內院,是我堅持住客院便足夠了。”他本來覺得自己遲早會走,不如稍微保持些許距離得好。不過,便是如今志向已經變了,住在此處也無妨。這個客院小而精緻,又安靜,很符合他的喜好。
兩人來到書房中,長案上正鋪着謝琰新近描繪的弘靜縣輿圖。他畫得格外細緻清晰,輿圖上仍留有許多待填補的空白。馮四隻是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在長案邊盤腿趺坐下來。
此時,僕從已經送來了吃食,謝琰看着馮四狼吞虎嚥地將所有吃食都吃了個精光,這才與他說起了正事:“我與元娘、玉郎如何來到靈州,想必馮四師傅已經打聽得很清楚了。這些日子,不知你又過得如何?”
馮四回道:“那日在長澤縣城中失散,某便挨家挨戶地找尋三郎君的下落。原本已經打探到三郎君投宿的消息,卻不料遇上薛延陀人攻城。當夜實在太亂,某隻能暫且夾在人流當中躲藏起來。次日再去尋三郎君時,又遇上薛延陀人前來劫掠幼童。某在城中遍尋不着三郎君,以爲教薛延陀人抓了去,便一路追蹤尾隨他們,想伺機營救。”
謝琰神色微動:“我們那時已經出城去了。你所說的薛延陀人,應該是突厥降部冒充。”
馮四疑惑道:“三郎君怎會知曉?!那夜該不會是去了城樓附近殺薛延陀人罷!”他猛地站了起來,仔細打量眼前的小少年。他是守護謝琰的部曲,從小便教他修習武藝,對他自是再瞭解不過。分別之前,謝琰不過是個武藝不錯的少年郎,如今身上卻隱隱多了幾分收斂起來的煞氣。沾過血腥之人,畢竟與尋常人並不相同。何況他年紀尚小,再如何掩飾,眉宇間的氣息也已經改變了不少。
謝琰對於他的反應並不覺得驚訝,只是淡淡地道:“殺的都是該殺之人,遲早都有這麼一日。”頓了頓,他便又接着方纔的話問:“馮四師傅跟着去了突厥降部?將他們部落的名字告知我罷。”當時那些突厥人也趁亂殺了不少人,絕不能教他們就這麼矇混過去。
馮四發出幾個艱澀的突厥語音節,低聲道:“那些突厥人就在靈州、夏州之間放牧,中途還想將他們擄去的孩童賣給粟特人。某趁亂燒了些他們過冬的糧食,這才救下了十幾個孩童,送回了長澤縣。可惜這些孩童早便成了孤兒,便是送回去,恐怕也活不得多久,或許還會被其他人賣出去。”
謝琰道:“那便將他們接到靈州來,好生訓練,他日正好能當我的親兵。”
馮四怔了怔:“三郎君當真要從軍?”他知道李和是河間府折衝都尉,征戰經驗十分豐富,應該能教給謝琰許多行軍打戰之道。然而,因幾十年來被謝家教得有些頑固,他卻本能地認爲此事不妥,強烈反對道:“便是從軍,李家恐怕也不會讓三郎君一開始便做武官。以三郎君的身份,怎麼能從府兵一路往上熬?何況,若要博得軍功,便必須上戰場。時刻冒着性命之憂,又說不準能得什麼武勳軍功,想要升遷還不知須得耗費多少年!!”
謝琰挑起眉,嘴邊浮起諷刺的笑容:“我是什麼身份?父祖皆是白身,又有何金貴之處?旁人能當得府兵,我又如何當不得?李家祖父尚且能從小兵一步一步熬到如今的正四品,我又怎麼可能做不到?”
馮四噎住了,一時間無言以對。在他心目中,謝家自是千好萬好,不知比這些寒門庶族高貴多少。然而,已經三代無人出仕的謝家,在尋常人眼中,確實不過是空有些許田莊商鋪的破落戶罷了。甚至,爲了維持自家所剩無幾的體面,這些田莊商鋪也不知還能經營多久。如今的主母出身高貴,卻格外在意世家顏面,又不擅長打理中饋與家產。日久天長,或許謝家連生計都可能維持不下去。
謝琰接着道:“當初我離開家來到邊關,便是想從軍,重振自家聲名。馮四師傅該不會以爲,我只是一時意氣罷。”當他踏出家門的那一剎那,便很清楚自己該選擇一條什麼樣的路。但那時畢竟幼稚,只覺得憑着自己的武藝便能闖出一條通途。直到真正經歷了鮮血,經歷了殺戮與戰爭,他才更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麼。心中激盪的熱血告訴他,爲了軍功而從軍,與爲了保家衛國、踏平胡虜而從軍,本質上確實大不相同。
“若三郎君出了什麼事……”馮四仍不甘心,“出仕未必一定須得從軍,三郎君讀書一向不錯,比起大郎君也絲毫不差,爲何不能走科舉?”他作爲部曲,對前朝剛興起的科舉自是一知半解。但這並不妨礙他明白,在國朝興盛的時候,科舉是一條更安穩、更通達的青雲之路。原本,主母便是打算讓家中三個郎君都從科舉出身入仕。而今謝琰的大兄在老家也頗有些文名,眼看着將來便能依靠科舉晉身了。謝琰若也選擇貢舉出仕,說不得還會傳出一樁佳話,陳郡謝氏的復興或許也指日可待。
想到日夜苦讀的兄長,謝琰微微皺眉:“科舉並非易事。每年明經科、進士科攏共也取不了多少人。阿孃又不願意阿兄去考明經,一心只想中進士揚名立萬。須知一年進士才取十餘人,從中脫穎而出何其不易?做出一篇好策論,不僅須得讀萬卷書,更應該行萬里路。成日拘在家中苦讀,又如何能成事?”
若是考進士容易,也不會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說了。阿孃一向眼光太高,從來不願仔細去想謝家如今最重要的是什麼,心中只有所謂的世家顏面與孝道,什麼話都聽不得。兩位兄長又孝順,憐惜她孤身將他們兄弟幾人撫養長大不容易,事事都聽從於她。因而,爲了實現心中志向,不被她所束縛,他才毅然離開家鄉,來到邊關闖蕩。
“我心意已決,馮四師傅不必多言。”想到此處,謝琰便道,“如今我年紀尚小,恐怕不能投軍。留在李家,正好能向李家祖父請教,多學些武藝與用兵之法。待到日後朝廷欲滅薛延陀之時,便是我出戰馳騁疆場之日。不但可報此次長澤城破之仇,亦可爲我大唐消除邊患盡心盡力。否則,空有一身武藝,卻不思報效國朝、守護邊民,又有何用?!”
馮四猶豫半晌,思及他在長澤縣城城破那幾日所見的慘狀,心中也激起了一腔熱血:“某是謝家部曲,亦是三郎君的屬下,定會誓死追隨!!三郎君若想練親兵,親自/調/教/些可靠的人手,某這便回長澤縣城,去將那些孩童帶回來!”
“眼下且不急,隨我去拜見李家祖父再說罷。”謝琰道,“我先前隱瞞了身份,將馮四師傅說成是叔父,還須得與長輩們解釋清楚纔是。至於陳郡謝氏之名,不提也罷。我的行蹤不想讓阿孃兄長得知,亦不願他們貿然遣人前來打擾李家的安寧。”說着,他深深地看了馮四一眼。
馮四便賭咒發誓,定會替他保守秘密,絕不會與陳郡之人傳話。
謝琰這才微微頷首:“一年送一封家信報平安便足矣。”家中實在太過壓抑,而如今的生活又太適合他。他不願意任何人前來打擾,哪怕對方是他的家人亦是如此。或者說,正因他太瞭解自己的家人,纔會離開故鄉來到這陌生之地。如今能擁有李家人的親情,已經是彌足珍貴了。
其實他現在一點都不神秘,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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