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然大亮,卻依舊顯得略有些昏暗。飄飛的風雪零零星星地從空中落下,再度漸漸覆蓋長澤縣城。然而,與昔日的繁華熱鬧、人流如織相比,如今這座縣城已經幾成廢墟。北城門附近的裡坊皆已經燃成了灰燼,眼下仍在斷斷續續地冒出陣陣青煙。其餘裡坊也有不少宅院因抵抗的緣故,被薛延陀人縱火燒燬。街道上四處是倒臥的屍首,被白雪淺淺地蓋住,遮掩了猙獰的傷口與凍結的血流。遠遠隱約傳來無知稚童的悲泣,時而有人踉踉蹌蹌地在廢墟中穿行,而後爆發出悲愴的哭喊聲。
長澤縣到底不過是區區一地而已。薛延陀人爲了過冬而劫掠,不知攻破了多少大唐邊塞城鎮,使得多少大唐子民家破人亡。這次兵禍造成的結果,比天災更加慘烈,也愈發令人恐懼,愈發令人充滿了憎恨。
謝琰、李遐玉與李遐齡緩緩地沿着街道往南市行去。他們三人罩着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髮髻凌亂,臉上滿是髒污,看上去就像流浪的乞兒,並未引起路上那些臉色驚惶、步伐匆忙的行人的注意。舉目望去,長澤縣城早已不復舊日模樣。若非確定足下的街道確實是那條貫穿縣城南北的中軸大道,李遐玉甚至生出了一種置身他處的錯覺。
隨處可見的屍首與痛苦/呻/吟/的傷者,令年幼的李遐齡再也不敢擡眼多看,忍不住緊緊地握住身邊阿姊的手。李遐玉輕輕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低聲寬慰道:“玉郎莫怕,有阿姊在呢。”
李遐齡用力地搖搖首:“阿姊,我不怕……我不怕……”阿姊是小娘子都不懼怕,他可是小郎君,怎麼可能覺得害怕呢?想到此,他擡起首,迅速地看了周圍一眼,然後努力地移開注意力,專注地看向謝琰的衣角:“謝家阿兄在懷裡放了什麼?鼓鼓囊囊的。”
臨出門的時候,爲了以防萬一,李遐玉和謝琰再度仔細地挑選了一些應該隨身攜帶的物品。錢財自不必說,李遐玉分成了四份,每人裡衣中都足足縫了十幾金,剩下些散碎制錢由她收了起來。另外,謝琰從僕婢住的房裡找出幾個已經凍得僵硬如石的蒸餅,也每人懷裡揣上了兩個。
謝琰微笑着瞥了他一眼:“家去之後再給你瞧瞧。”
李遐齡不過是隨口一問,也並不強求他回答,便點點頭。李遐玉也隨意地瞧了一眼,從那物事隱約的輪廓,便看出那必定是一柄西域短刀。看長短大小,應該並非殺害孫氏的那柄彎刀,而是他自己所有之物。如今城內紛亂,再如何小心謹慎亦不過分,帶着刀出行也是應當的。
徒步走了半個多時辰之後,他們終於來到南市。按照大唐的規矩,天下城郭中所有的“市”,皆只在午後開放做生意。此時尚是上午,按理說,坊門本應該緊緊關閉纔是,他們也早便做好了等兩個時辰的打算。但是,眼前的南市不但坊門大開,且裡頭還有些正在搜取物品的人。
不問而取,謂之盜。謝琰與李遐玉都皺起眉。他們自然不願與這些人同流合污,但糧食關係到三人的生計,卻不得不搜尋。略作猶豫之後,他們也走進了南市,一家一家行店看過去。所有行店的悽慘景象無不觸目驚心,鋪面中通常只見屍首,不見任何貨物。尤其是金銀首飾行、糧行裡,更是早已一掃而空。便是布行鞋帽行等店鋪,亦是空空如也。
李遐玉、謝琰在麩行、米行、粳米行、谷麥行、米麪行等幾處糧行裡都轉了轉,皆一無所獲。他們又去了酒肆、食肆,挨家挨戶查看,最後在一家偏僻的小酒肆廚房中尋得了一小袋粳米,還有些散落在地上的粗麪。
將粳米與粗麪都收起來後,李遐玉暗暗記下了這家酒肆的名字,打算日後再過來償還這家主人的恩情。畢竟,這些糧食若是省着些吃,大概也能讓他們堅持十來天了。只要再去尋些糧食,配上家中散落的菘菜、蘿蔔,應該便能使他們熬到靈州祖父遣人過來的時候。
謝琰細心地將粳米分成了幾小袋,分別塞進三人的懷裡,只提着粗麪袋子往外走。果然,就在他們踏出酒肆的時候,幾個尖嘴猴腮的男子忽然躥出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爲首之人打量着他們,惡狠狠道:“哪裡來的乞兒!竟敢闖入老子的店中偷盜!還不趕緊將你們偷的東西都交出來!不然,老子便是將你們就地打死,也是佔足了道理!”
“你說這家小酒肆是你家的?那你姓什麼?可認得旌旗上酒肆的名字?”謝琰擋在李家姊弟身前,冷冷地問道。方纔他就瞧見這幾人在各類行店中穿梭,顯然也正在搜尋值錢之物,並不是什麼店主掌櫃。此時攔住他們,無非是瞧見他們尋着了糧食,便想搶過去而已。
那男子自然不識字,也說不出酒肆的名字,惱羞成怒,舉拳便衝了過來。其他幾人嘻嘻笑着在旁邊看熱鬧,擠眉弄眼地嘲諷這三個小乞兒不識擡舉。
“畜生之輩,要搶便搶,找什麼藉口?!”謝琰放下粗麪袋子,一閃一避,再利落地轉身飛踢,就將那男子狠狠地踹了出去。圍觀的幾人大驚失色,想不到這年幼的乞兒竟然像是習過武,臉上不禁多了些懼意。
“不過是個小乞兒!你們怕什麼?!給老子圍上去!狠狠地打!!”被踢飛的男子一邊抱着腹部哀嚎,一邊咬牙切齒,“將他們打個半死,然後賣給粟特人,咱們每個人都能賺上好幾金!!”
聽得買賣乞兒能賺幾金,這羣人互相瞧了瞧,瞬間便滿面皆是貪婪之色。他們往日就是走街串巷的無賴兒,仗着有幾分力氣橫行鄉里,靠着敲詐勒索過活。如今官衙武侯、差役幾乎都死光了,他們喜出望外,覺得正是四處搜刮錢財的好時候,也好供得日後揮霍度日。不過,縣城中的大戶、商行幾乎都已經被薛延陀人搶空了,他們找了大半日也沒能尋得多少好東西,一時難免失落。如今這個主意卻讓他們很是心動,將城中那些孤兒都賣與粟特人做奴隸,錢財豈不是滾滾而來?
於是,幾人紛紛撲了上去,與謝琰打成一團。
李遐玉牽着李遐齡,躲在酒肆內焦急地看着謝琰與那些男子搏鬥。一方只是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少年,另一方卻是好幾個青壯男子。便是他武藝再高強,沒有拔出那柄西域短刀,一時也分不出勝負。
李遐玉知道,謝琰並不認爲這些人罪可致死,所以纔不忍心殺人。但是若不能儘快分出勝負,以他疲累了這幾日所剩餘的體力,極有可能會落敗。她想了想,帶着李遐齡回到酒肆的廚房裡,找到了一柄沉重的柴刀,又讓李遐齡拿着菜刀護身,這才又奔了出去。
“玉郎,你躲在櫃檯後頭,若是阿姊沒有喚你,絕不許出來。”
“阿姊……”
“聽話。”
說罷,李遐玉便提着柴刀氣勢洶洶地衝了出去,出其不意地襲向那羣無賴兒。只是,她畢竟從未傷過人,柴刀又沉重,狠狠地一刀砍下去,卻並未擊中。那躲開的無賴兒反而一拳就把她打開了。
李遐玉只覺得臉上一片火辣辣,耳中嗡鳴不止。她捂着迅速青腫起來的臉頰,心中又羞又辱又怒。連家中長輩們都不曾責打過她,這羣市井無賴居然膽敢動手?!而且,她自幼習騎射,如今居然淪落到被街邊無賴兒打傷的地步,簡直是給祖父祖母和阿爺丟臉!!心中激憤之下,她咬牙再度爬了起來,轉身去酒肆中拿了李遐齡的菜刀,又衝了過去。
“李……”謝琰見她受傷,心中大覺慚愧。他一時不忍,換來的卻可能是三人都受重傷,被這些無賴賣作胡人奴婢的下場。既然這羣人毫無悲憫之心,他又何必心存善念?思及此,他拔出懷中的西域短刀,痛下了殺手。
那些無賴兒想不到他居然身懷利器,想要逃走時卻已經遲了。謝琰乾脆利落地殺了幾人,又挑斷了剩下幾人的一手一腳筋脈,留下一地的屍首與重傷者。
李遐玉眼睜睜地看着他殺人,緊握着菜刀,臉色絲毫不變。若是她的武藝更高些,同樣不會婦人之仁留下這些無賴兒的性命。倒是李遐齡,無聲無息地從櫃檯後鑽出來,遠遠看着那些躺倒一地的人,小臉頓時慘白無比。
“咱們回去罷。”謝琰沉聲道,“剩下的時日都不必再出來了。十幾天後,想來附近也該派來軍隊收復縣城。到了那時候,規矩秩序都會漸漸恢復,咱們也可用錢財去換取糧食度日。”
李遐玉搖搖首:“這些人在此處流連許久,想必已經收集了不少糧食。爲了以防萬一,咱們多拿些糧食家去,剩下的便留待其他人來取用便是。”
謝琰略作思索,點頭道:“你說得是。說不得還會出什麼意外,準備充足些也好。”
這羣無賴兒大概已經驅逐了不少尋常百姓,南市內發生了這麼一場血肉橫飛的鬥毆,竟然也絲毫未曾引起旁人的注意。謝琰、李遐玉帶着李遐齡往方纔無賴兒們出沒的地方尋去,很快就找着了不少糧食。他們只取了一袋粟米、一小袋粗麪,便匆匆離開了。
回李家宅院的路上,他們好心地告知幾個行人南市內有些糧食。那些行人面露感激之色,急急忙忙地奔過去。兩人的心情這纔好了不少,李遐齡的神色也略微好轉了些,看了看謝琰,又瞧了瞧自家阿姊,低聲道:“我也想學武藝。”
“當真想學?”李遐玉問,“可不許叫苦叫累。”李遐齡有些先天不足,幼時孱弱得天天喝苦藥湯,好不容易纔養成了如今這般健健康康的模樣。孫氏生怕他吃苦受累損壞身子,便不許他習武。而且,他自己對習武其實也並不感興趣。
“我……也想保護阿姊。”李遐齡道,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家阿姊青腫的臉頰。
李遐玉微微笑起來,卻免不了扯疼了受傷的臉,只能捂着半邊臉頰道:“那便讓祖父教你罷。阿爺的武藝,也是祖父教的。”
“謝家阿兄能教我麼?”李遐齡又問。
謝琰看了李遐玉一眼,笑道:“你阿姊答應了,我就教。”
“阿姊,謝家阿兄武藝高強,他也能教我。如此就不必浪費這一個月的時間了。”
這幾日經歷了太多事,三人皆是既痛苦不堪又驚惶疲憊,難得如此輕鬆。謝琰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李遐玉也勾起了嘴角。因看着李遐齡焦急央求的模樣甚覺有趣,她故作思考了半晌,這才頷首道:“好罷。不過,你既然認了謝郎君爲先生,咱們可得給他一些束脩纔好。”
“家裡沒有肉了,過些日子再給如何?”李遐齡又央道,“謝家阿兄,束脩絕不會少的!”
謝琰有些繃不住想笑了,正要答應,便聽見熟悉的大地震動聲傳來。三人大驚,趕緊往宅院裡跑去。
謝琰道:“也許是大唐的騎兵!”
李遐玉沉默了一會兒,這纔回道:“這個時候來,已經遲了。”她的阿爺阿孃,再也不可能復生。她的家,亦再不可能恢復過去那般模樣了。
然而,未等他們到達宅院裡,已經飽受摧殘的長澤縣城中,就再度響起了驚惶的吼聲:“薛延陀人又來了!!快躲起來!!快跑啊!!”
“快跑!!薛延陀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受到鼓勵了,所以繼續寫、寫、寫
咱們家元娘→ →,是個被激出悍然之氣的小娘子~~~
謝謝chris7blue親的地雷,麼麼噠(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