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長安城內外,幾乎處處皆是歡聲笑語。不少人家已經收拾妥當,正拖家帶口地乘車趕往曲江池,打算賞一賞雪後初晴的美景,或遙望着芙蓉園與杏園那宛如雲海一般無邊無際的梅林,感嘆一番殘冬早春的勝景。若是世家官眷,或許便能夠徑直坐在那名動京城的梅林之中,輕嗅梅香、靜靜品賞了。
延康坊謝宅之內,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原本生着銀霜炭盆的室內,應當溫暖如春纔是。然而烏泱泱跪了一地的晚輩卻漸漸覺得如墜冰窟,彷彿有人不慎將外頭的寒風盡數放了進來一般,令人五臟六腑皆是冰涼無比。謝琰連日以來皆受頭疾暗傷折磨,身形清瘦許多,跪得久了難免又覺得頭部隱隱抽疼,禁不住擰起眉。而五個孩子亦是從未吃過長跪的苦頭,雙膝疼痛難耐,卻因心中到底有些懼意之故,只得盈着淚水默不作聲地悄悄倚向自家阿爺阿孃。
李遐玉不着痕跡地支撐着謝琰的身體,兩人的手在寬大的袖子下緊緊相握,無言地傳遞着彼此的無奈。原本他們今日過來,並不打算與王氏發生什麼矛盾衝突,不過是想闔家一起度過晦日,好教衆人更親近幾分而已。至於婢女之事,眼下揭開殊爲不智,留待往後類似情形再一次發生之時挑明亦不遲。誰又能料到,問安的話尚不曾出口,便聽見王氏的怨言?
這般顛倒是非黑白的怨言若是生生忍受,王氏日後指不定還會說出些別的什麼誅心之語來。她素來自以爲是,覺得自己的舉止並無異常,卻不知京中這些貴婦皆是人精,若是不慎透露出一二來,便可能是彌天大禍的開端。不願意奉召,那與忤逆犯上又有何異?連聖旨與皇后殿下懿旨都敢怠慢,還有什麼謝家不敢怠慢的?且又說什麼“流言蜚語”與謝家清名,這究竟是在懷疑什麼?
當謝琰聽見這些話時,險些難以控制激憤的情緒。幸而李遐玉以平淡的目光寬慰他一二,他才能勉強似笑非笑地說完那些話。他失去了記憶,故而並不記得當年自己是如何痛下決心,離家出走。然而方纔心內卻突然涌出了許多熟悉而陌生的懷疑與疲憊之感,使他對王氏的眼界甚至於爲人品性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誠然,這是他的母親,生他養他,他確實不該做出任何忤逆不孝之舉。然而,普天之下,是非道理卻比愚孝更加重要,陳郡謝氏宗族、他的妻女也同樣不可遭受任何傷害。當年他選擇了一回,如今便是再一次選擇,亦不會出現任何差異——不過,他畢竟已然並非年少衝動的少年郎,也不能再使什麼離家出走的手段。
好端端的歡快節日,生生便過成了跪地請罪的日子,究竟是孰人之過?每人心中自然都各有想法,只是此情此景不便表露而已。李遐玉倒是不擔憂謝琰跪壞了,只恐他一時情緒激動頭疾復發。倒是染娘幾個孩子小小年紀,也跟着長輩們一起跪了這麼許久,如何能支撐得住?王氏若真是心疼兒孫,又怎能讓他們一直跟着跪下去?可見,她如今已經是鑽了牛角尖,全然不知“輕重”爲何物了。
王氏端坐在長榻上,有些漫不經心地俯視着跪滿一地的兒孫們。此情此景,令她滿腹的怒火漸漸平順了許多。倘若每時每刻兒孫們都能如此順服於她,她又怎會覺得煩躁難安?在陳州陽夏老宅時,長子與侄兒幾乎事事都聽從她,每日都有兒媳侄媳在旁邊侍奉,那可真是一段愜意的日子。來到長安之後,這樣的時日一去不復返,她只能歸結爲李遐玉這個變數了——畢竟,三郎謝琰前些時日才歸家,又生着病,也怨不得他。
然而,沉思半晌之後,她卻不得不承認,目前自己只得暫時勉強忍耐下去。畢竟李遐玉的依仗杜皇后尚在,她也不可能此時此刻便勒令謝琰休妻。否則若是牽累了謝琰與謝璞的仕途,那便得不償失了。
“都起來罷。”她有些意興闌珊地倚在隱囊上,“一直跪着,也不懂得變通。若是跪壞了,還不是我替你們心疼。”說罷,她又招手讓謝滄兄弟三人過去,至於淚眼朦朧的華娘與撲進李遐玉懷中的染娘則是視如不見。
王氏並未注意到,謝滄、謝澄與謝泊三兄弟略有些遲疑地看了謝璞與小王氏一眼,這纔有些緊張地來到她身畔。被她攬進懷中的時候,謝泊的表情甚至有些僵硬,顯然方纔確實被嚇着了。小王氏眉頭微蹙,使着眼色安撫他們,並暗示謝滄機靈一些。謝滄畢竟年長,立即便反應過來,如同平日那般與王氏說起了清晨時發生的趣事。
王氏心不在焉地聽着,打量着謝琰的病容,半是懊惱半是嗔怪:“你如今還病着,急匆匆地趕過來作甚?眼下瞧來,神色彷彿又差了幾分。你媳婦到底延請了什麼醫者?難不成日日來往宮中,連御醫也請不得?竟胡亂尋了個醫者充數不成?”
見她似乎不願再提方纔之事,謝琰平淡地笑了笑,也假作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元娘替我請來了當年爲文德皇后診治調養的名醫。這些時日,其實已經很有些起色了。再過些時候,說不得便能漸漸控制暗傷。至於氣色——畢竟是暗疾發作,故而才略有些蒼白罷了,阿孃不必憂心。”
王氏斜了李遐玉一眼,覺得她垂眉低目的模樣着實令人看不過眼,索性便又直接問:“昨日我命管事給你送去兩個專門伺候你的婢女,可使得順手?她們可都是在我身邊多年的丫頭,形容舉止無一不妥帖,又懂得醫道。我替你挑了許久,才挑中了她們。”
李遐玉就像不曾聽見似的,微微側過首與小王氏說話。而小王氏一時間竟忘了言語,暗地裡打量着滿室的婢女,果然發現少了二人。她不過是出門去宴飲了一回,家中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卻無人回報於她。這令她深深懷疑自己打理內宅的手段,而看似將所有事都交託給她的阿家果然積威甚深。或許,這個家從未徹底脫離過阿家的掌控,她到底還是小覷了自己這位姑母。
謝璞與謝璵兄弟倆則更是目瞪口呆。他們成婚這麼些年,王氏從未往他們房中塞過人。如今不聲不響地將兩名信重的婢女給了謝琰,既可解釋爲對幼弟的愛重,亦可解釋爲對弟婦的不滿。不然,賜下婢女這樣的事,理應先與弟婦通氣,再讓弟婦將人領回去纔是。
謝琰勾了勾嘴角:“阿孃/調/教/出來的人,自然是伶俐得很。”他掃了兩位兄長一眼,不經意間與憂心忡忡的謝璞對視,又很是坦然地移開了目光:“因爲用着覺得不錯,兒子還想再向阿孃討幾個,不知阿孃是否捨得?”
他看上去與尋常世家公子並無二致,絲毫不拒絕送到身邊的美婢。而李遐玉彷彿亦並不在意他公然討要美婢的行爲,扭過臉去,似是索性眼不見爲淨了。然而,不知爲何,王氏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於是笑着接話道:“你倒是會討巧,我身邊攏共也就幾個貼心的婢女,如何能都給了你?”
謝琰微微一笑:“阿孃說得是——兄長們怎麼這般看着我?”
謝璞與謝璵正難掩驚異之色,聽他忽然問起來,立即百般掩飾。謝璞當然不能直說“阿弟你又在打什麼主意”,謝璵亦是不能指責“你這個貪戀美色的傢伙”,於是心念一轉,便想說幾句話來搪塞過去。
誰知,不待他們出言,謝琰卻立時作恍然大悟之狀:“原來如此。”隨即,他便很是誠摯地道:“阿孃,兒子確實是太過貪心了,竟未曾想過兩位兄長。聽聞他們身邊也缺少服侍的人,不如阿孃也一併賞賜給他們幾個?兒子身邊既有兩人了,再要一個便足矣。”說罷,他眸光動了動,竟毫不遮掩地望向嫋嫋婷婷立在王氏身後的婢女們。
王氏素來喜好排場,身邊光是伺候的婢女就有十餘人。除去四個她最爲倚重的婢女之外,剩下數名亦是從小就長在她身邊的,姿色儀容無一不上乘。小王氏是她的侄女,顏氏是她親自挑的侄媳,兩人又一向聽話孝順,故而她從未想過讓這些婢女去給她們添堵。小王氏與顏氏也自有陪嫁婢女,籠絡郎君之事也該由她們自己決定。便是謝璞與謝璵納妾,自然也須得納良家之女爲妾,美婢不過是些玩意兒罷了。
然而,對於李遐玉這個幼子媳婦,她卻絲毫不介意多給她添些麻煩。到底,世間男子大都如此,送到身邊的嬌婢,又如何捨得不動上一動呢?最好這個寒門之婦就是個悍妒性子,見不得三郎的/紅/袖/添香之樂,兩人的情分日漸消磨。往後她命三郎休妻,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阿孃最信重的婢女便儘管留着。”謝琰立起來,很是隨意地指了兩個,“這二人看着性情婉約,便伺候大兄罷。”謝璞此時已經瞧出了他的打算,儘管心中翻江倒海,暗地裡禁不住有些咬牙切齒,卻只能無奈地答應下來:“你倒是真會替爲兄着想。”
謝琰勾着脣角,又指了兩個:“這二人身上依稀有些書墨之氣,正好可在二兄書房中伺候。”說罷,他斜睨着謝璵,竟讓本欲拒絕的謝璵生生地將話都吞回了腹中。謝璵生性有些迂腐,從未想過這等/紅/袖/添香的美事,此時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謝璞。待謝璞朝着他微微頷首之後,他便也只得悶悶地應了一聲。
“此女似乎帶着幾絲藥香,想來應是頗通醫道,阿孃便將她給了兒子如何?”最終,謝琰又挑了一個婢女,笑着回首問王氏。
轉眼間,自己精心/調/教/的婢女便去了一半,王氏隱約覺得有些不捨。然而,不經意間瞧見李遐玉似乎正在隱忍怒火的表情之後,她立即便神清氣爽許多,於是笑道:“既然你們都看中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你們兄弟三個身邊服侍的人確實太少了,如此我倒更放心了。”
她也瞧出來了,方纔三郎說完那些話之後,自己那些婢女便多少有些心浮意動。能服侍家中的郎君,自然比留在她身邊前程遠大一些。而且,她們若是得了兒子侄兒的看重,於她亦並非毫無好處。枕頭風吹着,日後她所說的話,兒子們應當也不會動輒違抗反駁;同時,也方便她隨時知曉他們究竟在忙些什麼。
至於小王氏與顏氏作何感想,王氏已經顧不上了。畢竟,比起侄女與侄媳婦,兒子與侄兒顯然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