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孃的意思,是咱們一家人都去契苾將軍、執失思力將軍府中赴宴?”小王氏挑起眉,不着痕跡地望了王氏一眼,果不其然發現她已經流露出輕蔑之色來。然而,區區沒落世家,又如何來的底氣蔑視一位娶了縣主的正三品將軍?另一位將軍甚至是位封國公,亦是尚了九江大長公主的駙馬?
李暇玉似是不曾瞧見王氏的神情一般,微微一笑:“契苾將軍是親戚亦是長輩,咱們闔家去赴宴亦是親戚走動的應有之義。若是阿兄阿嫂都不去,反倒可能教人誤會,以爲咱們謝家對這門親戚頗有微詞呢。”她這句話,明裡暗裡皆是提醒小王氏,契苾家是李家的姻親,謝家若是有任何不願結交之意,便同樣是對李家不滿。當然,至於王氏那便不必再提了,她從來就沒有對李家滿意過,何況又多了這樣一門胡人親戚?
“至於執失思力將軍——安國公,他並非親眷,貿然遞帖子上門亦有些唐突。三郎會先去一趟,專門致謝。屆時他可能會給一些飲宴的帖子,邀我們參加九江大長公主準備的宴飲。”九江大長公主是聖人的姑母,公主府給出的帖子,京中誰敢拒絕?誰敢不往?能給一張帖子,已經意味着給一份顏面了。爲了這份顏面,外頭有的是爭爭搶搶的沒落世族。陳郡謝氏自是需要緊緊抓住這樣的機會。
“元娘說得是。”小王氏頷首,又作詢問狀望向王氏,“阿家以爲如何?說起來,咱們年節之中並未四處走動起來。兒先前還曾與義之商量,若是阿家身子好轉些,咱們也總該去親戚家中拜訪纔是正理。”
王氏顯然已經想明白,無論是九江大長公主或是臨洮縣主,都絕非陳郡謝氏能得罪的。且不提二人嫁的都是胡人大將,高官世族們便是瞧在她們的身份上,也不敢對她們有任何怠慢之意。只是,那可是化外蠻族!早已漢化的鮮卑人且不提,突厥人與鐵勒人,那可都是茹毛飲血的蠻夷,她只要想起來便覺得渾身都不舒服!
“我身子骨還有些虛弱,便不去湊熱鬧了。義之是謝家宗子,六娘是宗婦,有你們二人去已經足夠。至於孝之與阿顏——”她的目光淡淡地掃過去,顏氏溫婉地笑起來:“阿嫂與弟妹去赴宴,兒便留在世母身邊侍奉罷。雖然並不機靈,不能爲世母解悶,卻也能陪着說幾句話。至於孝之,近來都在苦讀,想來亦是不願出門赴宴的。”
她如此知情知意,王氏自是十分滿意,勾起嘴角又瞥向李暇玉。李暇玉亦不勉強,笑道:“既如此,那便請二嫂替大嫂與我侍奉阿家了。若非這些宴飲實在推拒不得,我自然也要好生孝順阿家的。”
話雖是如此說,但女眷們周圍的氣氛仍有些微妙——誰心中都很清楚,這不過是一句場面話罷了。坐在另一側的謝璞與謝琰聞言轉身看過來,圓場道:“阿孃,咱們這個年節也不曾去親戚家中走動,恐有些怠慢罷。仔細想想,謝氏目前應當無人在京中,倒是有位別房的長輩,似乎在外出任一州都督。”
陳郡謝氏的衰落,由此亦可見一斑。除了這位血緣已經極遠的別房長輩外,竟是尋不出一位京官來。尤其是他們陽夏房,因爲父祖皆逝世得早,居然連門蔭都未能保住,只能從頭開始掙功名。這麼些年來,歷經數度屠戮的其他房支亦是人丁凋零,便是想要相幫也是有心無力,只能眼睜睜看大家都一起衰敗下去。
小王氏略作思索,接道:“王氏倒是有幾門親戚。三房嫡脈早年便移居長安,大房似乎也有長輩嫁到長安的人家。四房尚主之後,似乎就從來不曾與我們走動了,這關係也不知該不該續起來。”
聞言,王氏的神色略有些沉。仔細想想,四房早年便尚主一飛沖天不提——名不見經傳的三房嫡脈只得一兒一女,居然兒子便中了進士,女兒再醮還能嫁個狀頭,簡直令晉陽老家諸房支都刮目相看。至於大房,好歹如今出了個明經出仕緩步升遷,亦勉強能撐得起來的博陵崔氏女婿。思來想去,在三郎歸家之前,竟是她們二房最爲沉寂了。義之這個剛出仕的明經說出去,哪裡有旁人家的進士好聽呢?
往昔太原王氏晉陽嫡脈都不得志,來往起來尚有不少隔閡。如今其他房支皆興盛,唯有她們依舊淪落,便是上門去拜訪,恐怕也須得看人家的臉色。幸而眼下有正四品的三郎撐着門面——仔細想想,如此年輕的折衝都尉,整個大唐恐怕亦是頭一份,她也終於能夠揚眉吐氣地出門去交際了。
“咱們畢竟是晚輩。”想到此,王氏便含笑望向謝琰,眉眼中帶着無盡的慈愛之意,“便是沒有存着讓人提攜的心思,也很該主動去拜見纔是。先去三房走動,這兩天就趕緊遞上帖子;再去大房的那位族妹處走動,也儘快遞帖子;至於四房,遞上帖子與禮物後便不必再管,橫豎他們素來高高在上,也不會搭理咱們。”
謝琰細細想了想,看向謝璞:“阿兄,三房是否就是聯姻博陵崔氏那一支?”他沒有記憶,此前一直不曾想起來——自家師母亦是太原王氏晉陽嫡脈,若是敘血緣親戚,也算是他的遠房姨母。看來,他流落到幽州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這般奇妙的緣分,若是先生知曉,想必亦會朗聲大笑罷——說來,如今信已經送出去,便是他並未提起,先生與師母應當也猜得了他們的親戚關係纔是。
“不錯,正是那一支。”謝璞回道,緊接着恍然大悟,“瞧瞧,連我也給忘了。你師母不就是咱們的族姨母麼?阿孃也喚一聲族妹,那可是正經的親戚。如今又與你有師徒情誼,更該走動得緊密一些纔是。這備禮也輕忽不得。此外,還有博陵崔氏那一頭,咱們也得趕緊上門去。”
王氏聽得納悶,於是謝琰又細細地說了他拜的師父究竟是何身份,她這才恍然大驚:“居然是博陵崔氏二房那位崔子竟?!”緊接着,她的目光瞬息萬變,竟是有些失落:“瞧瞧,你拜了這樣一位大才子爲師,卻偏偏已經靠着投軍出仕。不然,在崔子竟門下受教導,焉有不中進士之理?”
謝琰聽了,自是哭笑不得:“師父知曉我喜愛武事,很少提貢舉之事。便是不知我的身份,他大概也只會舉薦我投軍。”他不願多提貢舉與投軍二事,免得再度爭執起來,於是又道:“阿兄阿嫂不必爲禮物費心。元娘雖不知咱們的親戚關係,卻也早便爲師父師母兩家悉心準備了禮物。都是些從靈州帶來的風物,想來他們也會很歡喜。”
李暇玉也笑着接道:“雖說在靈州時也常有人情往來,亦是涉及到隴西李氏等高門。不過,備下這些禮物,我心中還有些拿不準——不如阿嫂到時候替我瞧一瞧,若是有不合適的,趕緊換了另備。否則若是失禮了,三郎可要向師父師母請罪了。”
“師父師母都是豁達之人,自是不會放在心上。”謝琰不等王氏接話,便又道,“不過讓大嫂過目,亦是應有之義。對了,到時候阿孃去是不去?近來阿孃的身子可有好轉?”他早便詢問過診治的醫者,自然知道王氏已經調理妥當了。此前因不想去兩位將軍家赴宴,不過是拿身子骨作爲託辭罷了。如今是去拜見族中長輩,自然大爲不同。
果然,王氏微微擰起眉:“當然要去。你們的輩分太低,若是我不去,也顯得很無禮。雖然說如今尚未痊癒,不過撐一撐倒是無妨。”事實上,因太原王氏與陳郡謝氏皆爲沒落名門,她從未參加過什麼像樣的宴飲,心中多少有些好奇。往自家親戚家去,總比貿然往不熟悉的高門中去更自在些。
小輩們自是不會拆穿她,只作什麼也不知曉,便繼續說說笑笑起來。小王氏與李暇玉約好了到時候一同出門,乘着牛車前往契苾將軍府與安國公府(或是九江大長公主府)。而顏氏悄悄地瞧了她們一眼,垂目掩去了所有的豔羨。
次日,謝家衆人與李遐齡這個李家人,便一同去了契苾將軍府。他們是晚輩,按理說應當由同輩來招待。但契苾何力將軍生性不拘小節,也跟着迎了出來,將謝琰、謝璞與李遐齡拉去外院正堂中飲宴。契苾家的兒媳則將李暇玉、小王氏與染娘迎到正院內堂,去見臨洮縣主。
許是因彼此到底是親戚的緣故,看在姑臧夫人的面子上,臨洮縣主待她們倒很是親熱。她言語間不着痕跡地打探着宮中的消息,似是在試探李暇玉這位定敏郡君到底受不受寵,又有多受寵。杜皇后本便有扶持李暇玉立足的意思,早便示意她可藉着宮中的東風了,她自然不會拒絕。於是,言談的時候,不免便多次提到聖人、皇后殿下與義陽小公主。
隨着侃侃而談,李暇玉能感覺到,臨洮縣主瞧她的目光漸漸地有所變化。畢竟,聖人與杜皇后因守孝或生病的緣故,這一年來已經甚少出現在衆人跟前。此外,杜皇后的病情亦是令宮中暗潮洶涌,宮外的女眷們無時無刻不琢磨着日後該如何抉擇。如今多了一位能夠接近他們,而且頗爲受寵的年輕貴婦,又有誰不願意結交她呢?說不得什麼時候,便能從她這裡打聽得隻言片語,也好判斷日後的形勢不是?
臨辭別的時候,臨洮縣主一再邀請李暇玉與小王氏隨時過來陪她:“自從女兒出嫁之後,我總是覺得有些孤單。身邊只有一個兒媳陪着,如何能熱鬧得起來?如今見了你們,便如同自家女兒似的,實在是面善得很。你們往後也別遞什麼帖子,但凡有空閒便隨時過來就是。此外,若我接了什麼宴飲帖子,也會將你們一同叫上,可別推辭。”
“縣主如此盛情,兒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李暇玉微微一笑,“只是這兩日還須得去拜見其他長輩。待到過些日子,兒天天過來將軍府,縣主恐怕光是看兒的臉都會覺得膩了。”
“是啊,來得太勤快,恐怕縣主也會覺得這兩張臉實在是看得太多了呢。”小王氏接過話,“且改日若是兒在家中飲宴,也請縣主給兒盛情招待的機會纔是。”
“你們安心罷,我一定去。”臨洮縣主笑了笑,“什麼時候定了日子,只管叫上我和將軍。橫豎將軍如今歇在家中,無處可去,這些時日提到謝三郎便是滿口稱讚。教他多瞧一瞧你們謝家人和李家人,也讓他多高興幾分。”她自是不會提起,契苾何力將軍時不時還嘆氣,連連說當年沒有定下謝琰這個女婿實在可惜之類的話。那時候她瞧不起謝琰,如今便是覺得此子前程不可限量,結果亦是不可能更改了——更何況,眼前這位寒門出身的定敏郡君,也絕非易與之輩。與宮中聯繫如此緊密的命婦,目前長安城中也只有這一位,何不與她交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