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一早點貨, 時近黃昏,沈寒香才同陳川回到別院。陳川站在門上拍了拍袍子,笑得有些憨直傻氣:“總算要出發了, 憋得都快發黴了。”
白瑞坐在廊檐下擦拭一把長刀, 見有人進來, 忙收了刀回鞘起身。他向內一眼, 沈寒香立時會意, 卻不忙着進去,匆匆找個丫鬟來吩咐:“帶這二位壯士去花廳喝茶,白大哥、陳大哥, 你們聊會兒,我去更衣。”
陳川還要說什麼, 被白瑞一個勾肩拽着走了。
沈寒香換過衣裳來, 孟良清早已經在廳內等着了, 他手裡一隻紅梅纏枝春瓶。
沁人香氣令沈寒香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好奇地往裡覷:“這是什麼酒?好香啊。”
“今日得空進宮, 給你帶的,玉泉酒。”
“連御酒你都偷來了。”沈寒香搓了搓手,巴巴兒看着孟良清注酒。
“等出去了,怕吃食都不好弄,別忙。”左右不知什麼時候被孟良清屏退了, 三支蠟燭在燈柱上閃爍微光, 他揭開食盒。
“聞着就香, 眼下讓我吃了, 出去時時都得念着, 卻又吃不着。我看你不是好心,倒是故意饞我嘴來了。”沈寒香笑說, 眼珠卻已黏在吃食上了。
見都是分量不大的幾樣菜,麻辣活兔、冷片羊尾、滷煮鵪鶉,一味燕窩炒鴨絲,從前沈府早年吃的也講究,這些都還識得,聽孟良清一一說來,都不錯。
沈寒香夾了一筷鴨絲吃,一面搖頭晃腦道:“就你們才這麼幹,拿燕窩炒鴨絲,太奢侈了。”
孟良清問:“好吃嗎?”
沈寒香一抿嘴,不答,夾了塊看着像個扁扁的蛋似的點心,仔細看過還是不知是什麼。剛一咬,孟良清忙道:“小心。”
卻來不及了,碎渣掉了一嘴,沈寒香只得忙把剩下半個也吃了。
化開來卻很甜,像棗兒似的,孟良清又巴巴把她看着,問:“好吃嗎?”
“是什麼?”沈寒香點了點頭:“好吃,沒吃過。”
孟良清夾了一塊起來給她看,只見是兩面凹陷,又扁又光。
“這叫虎眼,是一種糖,平日宮裡也不常有,今日卻巧,正好有,就給你帶了。”孟良清將最後兩碟小點心取出,都擺在桌上。
“怎麼沒有茶?”沈寒香在外走了一整日,本就餓了,但孟良清嗜茶如命,沒茶倒是稀罕。
“今晚吃酒,茶就不吃了。”
嬌生慣養出來的小侯爺,平日裡什麼都有人伺候,卻心甘情願伺候起沈寒香來了,她才喝了一杯,臉上就有些發紅。
此時丫鬟端了湯上來,是孟良清來了才吩咐人做的冬筍鍋燒雞子湯,撇了油去,一碗香得沈寒香只覺更肚餓了。
“慢點吃。”孟良清說。
沈寒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硬是把嘴裡半個羊肉包子嚥下去,問他:“你怎麼不吃?”
孟良清還沒來得及說話,見沈寒香看着,便拿了塊素絲糕,慢條斯理吃着。
沈寒香這才覺得熱鬧了,菜式是多,每樣量卻不多,吃得七分飽,微醺酒意上了頭。沈寒香頗覺得有些愜意,繃着的肩膀耷下來,伏在桌上,兩根指頭拈着春瓶一晃,耳朵貼上面聽了聽。
“沒了。”
“嗯,沒了。”孟良清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這輩子,我都沒吃過這麼好的酒。”沈寒香半眯着眼說。
“以後還有比這更好的。”孟良清望着她通紅的臉頰,手指在膝上收緊,他想摸摸她的側臉,摸一摸那臉得有多燙,才能紅成胭脂一樣。
沈寒香腦袋晃了晃,點了點頭,手擡起來搖了搖。
“不吃,不吃青菜了。”
沈寒香的手揮了兩下,就被握住了。燭光不易察覺地搖曳了一下,孟良清悄悄地、不敢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小聲哄道:“不吃,以後都不吃了。”
“嗯,還要請最好的先生,教你念書。”沈寒香本來眯着的眼睛,乍然睜了開來。
孟良清看見,她兩隻眼珠還是一隻顏色深,一隻顏色淺,他從那兩個小小的瞳仁裡,看見自己的倒影。
“好,請最好的先生。”孟良清正疑惑沈寒香請先生來做什麼,總不會是她要念書。
沈寒香就直愣愣看着他,眼仁裡閃動着淚光,不過片刻,沈寒香眨了眨眼睛,剛凝聚起的淚霧消失了。她拍了拍孟良清的肩,篤定地點了點頭:“你是個好人。”
旋即沈寒香徹底趴在桌上睡着了。
孟良清一愣,才發覺手心有汗,他竟然怕沈寒香清醒過來,怕解釋爲什麼握着她的手,他臉皮子這時候才發熱。
着了迷似的眼神緊盯着沈寒香紅得不得了的臉蛋,孟良清最後還是咬着牙,站起身,立馬就朝外走。
朝門口守着的丫鬟吩咐道:“沈姑娘有些醉了,弄點醒酒湯給她喝,吃了就安置罷。”
孟良清手掌握了又展開,再握了住,出了別院大門就回去。
次日卯正,沈寒香就被叫起來收拾,早飯同陳川、白瑞、福德在一塊兒吃的。她分明記得前一天晚上好像喝醉了,起來問過左右,都說是給她喝了醒酒湯她就睡了。這起來倒是沒有宿醉的難受,只覺得興奮得很。
袁三爺的“孤狼”隊派了十五個人隨行,另僱了車伕、搬運夥計,帶上沈寒香手底下三個人,加沈寒香自己,一隊也足有二十四人。
“袁三爺親自出馬,必定馬到功成。大哥就在京城靜候佳音了。”光沈柳德帶了兩個夥計送沈寒香等人出城,不僅孟良清沒露面,連林文德都沒出現。
沈柳德拍了拍沈寒香的腦袋:“別看了,這時辰得上朝,不會來了。”
沈寒香聽孟良清說了,他啓程大概會在七月,已自兩個月前聽詔上朝,不一定每天都去。恰巧出城這天,趕上孟良清要去朝上,沈寒香也只得就上路。
白天都還好說,畢竟那麼多人押送,袁三又是個聲如洪鐘、威名赫赫的領隊。且沈寒香不必騎馬,專門弄了一輛兩隔的馬車給她坐,連帶她的人,都坐馬車。
袁三說:“總不能虧待了金主,甭看了您就,上了路日子就過得快,也不過是幾個月就回來了。您要是嫌悶,就讓帶的這三個人,給您排一出小戲看看。”
登時車外一陣鬨笑,沈寒香叫車伕把門關上。
“沈姑娘莫要往心裡去,不過笑話小的確實會說兩個。”福德點頭哈腰道。
“三爺就是嘴巴刀厲害,真要來了什麼賊盜,還得指望他。我怎麼好跟一個前輩計較這些,難不成爲了這點嘴巴虧就剋扣他的銀子不成?”
練武之人耳力都好,石清看了一眼袁三爺,馬鞭倒豎,請示道:“要不要給他們個警醒?”
他二人騎馬緊跟馬車側旁,把沈寒香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袁三爺非但沒生氣,嘴角抽搐笑了起來。
“這丫頭有些意思,別理他們,保了這一趟,那忠靖侯府不知如何謝我們,本來就是虧不了的買賣。”
陳川耳朵貼在車廂木板上,手指向外指了指,一手做搖手手勢。
白瑞比福德、陳川二人都年長,眉毛皺着搖了搖頭:“過來坐着,袁三收了錢,就得辦事。”
陳川笑撓了撓後腦,經過昨晚上,沈寒香也看了出來,陳川似很服氣白瑞,吃飯也討好着。
“你們兩個出來之前到底嘰嘰咕咕了什麼,怎麼我看陳大哥怕白大哥得很。”
陳川嘿嘿笑兩聲,自然不說昨晚上和白瑞過招,被打得滿地找牙的糗事,只不過想着路上找機會磨白瑞教他功夫,從前他覺得牛捕頭武功已十分精妙,見了白瑞,才知道人外有人。
“姑娘,吃茶。”福德笑捧上茶來。
沈寒香吃了口,就放下,“別緊着伺候我,這還要好幾個月纔回去,不用太照顧我,你們各自盯着點外面就是。”
自帷簾向外望了眼,“孤狼”隊裡除了袁三爺是個少了隻眼睛的,另又有缺胳膊少腿的,那石清就缺了一隻手,改作鐵爪。沈寒香算有點明白了,爲什麼商隊要叫“孤狼”這名字,這些不好親近的江湖人,都是些孤狼。
晚上不一定有地方睡,有時候是在就近城鎮上找客棧睡一覺洗個澡,有時候在野外,男人們在外面扎帳篷打地鋪,沈寒香睡車上。
沈寒香旁的都能忍,唯獨有一樣忍不得,就是最多三天必須得洗一次頭。當袁三爺照着地圖走了五天還沒到城鎮時,沈寒香終於忍不住崩潰了,向袁三爺問:“到底還有多遠才能到有水洗頭洗澡的地?”
袁三捲起羊皮紙,往袖子裡一塞。
“方圓四百里都沒有村鎮,就算有,這裡都是荒漠,極度缺水,只怕水比油都金貴。沈姑娘要把行商所得,都花在梳洗這種事上,也不是不可以。”
望着袁三愉悅的嘴角,沈寒香直想把他的鬍子給拔下來。
顧慮着兩天前遇過一次草原狼,在袁三的安排下,晚上趕路,白天小半日小半日地就地休息。
沈寒香五天沒有洗頭髮了,整個人都蔫蔫的,趴在車廂裡睡也睡不踏實。
下午時她聽見很輕地敲門聲,眼未睜,應了聲:“進來。”
隔板被拉開,沈寒香這才擡頭看了眼,坐起身來:“是陳大哥啊,進來坐。”沈寒香盤腿坐起,陳川卻只半身停在那兒,按着門,並未完全進入車廂。
“我找到了一片湖。”
沈寒香眼底一亮。
“離這兒不遠,四五里路,你收拾收拾,我帶你去,給你望風。快馬來回,也就是個把時辰的事。”陳川想了想又說,“給白大哥說一聲,要是到時候沒回來,就叫他讓袁三先等等。”
白瑞是個悶葫蘆嘴,聽了只是點頭,仍坐着睡覺。
陳川便要了一匹馬,帶着沈寒香離開車隊。袁三等人只道他們是去周圍散心,冷冷嗤笑:“都什麼時候了,真當是出來遊山玩水的。東北三裡外的白狼湖,就是邊界了。”
福德連滾帶爬站起來,急忙問:“有兵嗎?”
“不是兵。”袁三悠悠然拿塊黑布擦拭一支白森森的骨笛,嘆了口氣:“是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