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沈蓉妍握着沈寒香的手, 也不會覺察到那微不足道的一點僵硬。沈寒香微微笑着說,“挺好的。”
“上次大哥回來說……”
“你聽他瞎說呢!”沈寒香搖了搖手,“我們兩個一起長大, 他有多護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他呢?小侯爺對你好嗎?”
沈蓉妍目中流露出的期待和懼怕, 讓沈寒香想起沒有出嫁時候的自己。女人莫不如是, 對將來的婚事充滿了不確定, 卻又義無反顧。即便沈蓉妍從她這裡聽到關於成親的不便, 難以敞開心扉的婆家人,將來也許會有衆多女人的丈夫,一切都像拔地而起的高峰聳立在女人面前難以迴避。
“那他呢?徐先生對你好麼?”
沈蓉妍臉色發紅就想捶沈寒香, 沈寒香笑着躲開了。
木樨花在潮溼的空氣裡落下,沈蓉妍忙快步追上去, 一邊喊沈寒香, “別跑了, 地面這麼溼,摔了你我可擔待不起。”
沈寒香小心地扶住一棵樹站住腳, 擡手阻止沈蓉妍過去,“你不許過來,待會兒你要捶我,我可跑不動了。”
沈蓉妍一把拽住沈寒香伸出的胳膊,“那你只有讓我捶一頓了。”隨即又看了眼她肚子, 手指在那弧度上颳了一下, “先欠着, 看在我外甥的份上。”
把細碎的木樨花瓣從沈寒香頭髮裡挑出來, 沈蓉妍悄聲對她說, “真希望小侯爺對你好點,當初沒出嫁時, 他就對你夠好的了。”
“現在他也對我很好。”怕她不信,沈寒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彎翹起嘴角,“將來徐先生也會對你好。”
“明明是說你,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來了!”沈蓉妍丟開她的手就往前走,“我可不要和你再說話了。”
沒人搭理她正好,沈寒香看到不遠處有一把長竹椅,擺在一叢鳳尾竹前,她索性就躺在樹下閉着眼睛等她大哥四弟回來。
沈蓉妍拿了點心回來見她還躺着,也不叫她,把茶點擺在樹下石桌上,然後叫上婢女,悄悄離開,過會又拿了毯子過來給她蓋上,纔上去找李玉倩說話。
沈寒香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是被沈柳容吵醒的,沈柳容直接撲到她身上,把她嚇了一跳。
沈柳德站在不遠處廊檐下,沒說話,但眼睛裡滾動着激動。沈寒香站起身,沈柳德伸手抱住她肩頭,虛虛圈着,半晌方纔鬆開手,沉穩的聲音裡帶着一絲顫抖,“回來了就好。”
之後家中擺宴給沈寒香接風洗塵,沈柳德話多得不行,恨不能一股腦把從北到南一路艱險都講一遍。
“盡聽你說,我們都聽膩了,寒香,你別理他,他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寶貝得不行,一天裡要說三五次怎麼死裡逃生。”李玉倩嫌棄地一面說一面剝蝦。
沈寒香倒真好奇了起來,“你們遇到什麼危險了嗎?”
“本來沒事,我們乘船南下,遇上風浪,差點小命都丟在江上了。你大哥不會泅水,會泅水的被風吹得離他的船太遠,他運氣倒好,不僅被人救了,那人還是個老相識的。”
這話一出,聒噪不休的沈柳德卻不說話,低着頭只知道傻笑。
沈寒香不由問,“誰啊?”
沈蓉妍取過碗給沈寒香盛湯,“你也曉得,大娘給大哥定下過一門親事。”
“司徒家的小姐?”
“正是。”沈蓉妍放下碗,讓沈寒香趁熱喝些,說,“司徒家那小姐一直把大哥送上船,在我們船上呆了一會兒,大哥也是呆子,人家在那兒坐了盞茶時間,他竟想不起讓人把身上擦擦乾,結果司徒小姐回去就染了風寒,躺足了兩天。”
沈柳德當初動過心的唯性情剛烈的公蕊,楓娷待他不是不好,不過不合他的心思,這都是各花入各眼。沈寒香一面聽沈蓉妍說,偷偷觀察沈柳德,沈柳德眼神愣愣的,筷子上夾着塊鴨子肉半天回不過神,傻頭傻腦的樣子讓沈寒香覺得,這回大概沈柳德是真的栽了。
當初這個不想娶那個不想要,兜兜轉轉一大圈,還不是給人收拾了。
沈寒香笑話了他幾句,吃過了午又有些想睡,要了間小屋收拾出來睡覺。剛閉上眼沒多一會兒,察覺到牀邊像有人。沈寒香睜開眼,看見沈柳容。
“坐這裡來。”沈寒香按着裙子和薄被,讓出位子來,讓沈柳容能坐到她身邊。
“姐。”
沈寒香有些迷迷糊糊的,眯着眼,腰上一緊,沈柳容埋頭在她的腰間,“以後別一個人出遠門了。”
沈寒香不知道沈柳德怎麼和他說的,沈柳容抱着他姐的腰,遲遲不肯擡頭,直至聽見她答了聲,“好。”
“等你外甥出世,就是想出遠門,我也邁不開那個腿呀。”
“嗯。”沈柳容的聲音悶悶的。
他已依稀是少年人的模樣,沈柳容早慧,眼神沉穩又堅定,沈寒香捏了捏他的鼻子,“我不過是出去玩了,哭什麼鼻子。”
沈柳容吸了吸鼻子,“沒哭。”
“好好,你沒有。我這會要睡了,你要午睡就到旁邊矮榻上去睡,要是不午睡,就出去找你二姐玩去。我聽她說要去找花農把後院收拾出來,你要是想去,就和她一起。”沈寒香說。
沈柳容爬下榻去,在一邊矮榻上睡了。
沈寒香看了會他蜷縮起來的背影,精神不支,也閉上眼睛睡了。
晚飯之前李玉倩下廚做了些點心,晶瑩剔透的桂花蒸藕、裹着麪粉炸得黃酥酥的藕片、用兩個時辰輔以各種香料煮成的滷汁烹製的滷藕。入秋時候剛搬到這間宅子,把從前舊宅埋桂花酒也帶了十壇來,沈柳德叫人起了出來,結果就他一個飲酒,乾脆把沈柳容也叫來坐着,兩兄弟喝得臉孔發紅。
沈柳德撫掌大笑,潮溼的空氣裡漏下數縷金色陽光,接近傍晚了,霞光反而大盛,一忽兒變成玫瑰色,鋪了一地。
這時候孟良清來了,他大步走來,換過了一身白衣,腰上挽着碧綠的束帶,白玉束住烏黑的發,從晚霞裡走來,竟有幾分眉目如畫,沈寒香乍一看見,都有些愣了。
“你們在說什麼,這麼熱鬧?”
衆人起身見禮,下人搬來一張椅子,孟良清在沈寒香身邊落座,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這麼高興,不如在家住幾日好了。”
“爹怎麼樣了?”沈寒香忙問,猶豫道,“還沒見過娘,怕不好。”
孟良清說:“爹身子已有起色,娘忙着照顧他,只見了我一面,吩咐了幾句,現在還守着爹。”
阮氏不想見她,沈寒香既鬆了口氣,又提着口氣。沈寒香清楚,阮氏不希望她在鄭書梅之前生下孩子。但孩子什麼時候降臨,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尤其她無法爲了阮氏的歡心不要和孟良清的孩子。
那天晚上,孟良清喝了點酒,陪沈寒香留宿在沈家。
天還不很冷,顧及孟良清的身體,沈蓉妍叫人燒了個火盆,孟良清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不過略飲了兩杯桂花酒,進屋就躺着了。沈寒香鑽進被窩之後,孟良清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的臉頰緋紅,眼睛半閉半睜着。
沈寒香手指摸着他的頭髮,她很喜歡孟良清的頭髮,像是世間最上乘的絲緞一般,光滑又柔軟。
“別離開我。”
半夜裡沈寒香想去端杯茶,卻被孟良清一把抱住腰。
他的神情並不輕鬆,沈寒香勾開他臉上沾着的發,親了親他的耳廓,不去取水了。
孟良清沒有醒,但緊張的情緒傳染了沈寒香,甚至幾次忽然被一陣心慌驚醒,睜開眼就看見孟良清睡得沉沉的,沈寒香伸手撫平他眉心的皺褶,脣印在他的眉間,心想,到底孟良清在擔憂什麼呢?她猜多半是朝堂上的事,只有朝堂他纔沒有興致告訴她。
然而三天後,沈寒香就知道了,讓孟良清煩擾不堪的事並非國事。
如今的沈宅位於鳳陽郡最繁華的九陽鎮上,時近中秋,家裡人手不夠,沈蓉妍打算到集市上採買一些月餅和其他小點,一部分自己廚房做。
“今兒徐大夫可說了,我可以出門。”孟良清去行宮前,沈寒香得意地衝他笑道。
孟良清溫和地同意了,讓她和沈蓉妍、李玉倩以及一干丫鬟小廝一起出門,將自己的貼身侍衛派去兩個保護她們。一早便就進行宮與皇帝商量國事,偏安一隅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三五年內,要再發動一場光復北方疆域的戰爭也是不可能的。朝中上下都在愁這事,便是怎樣賺錢存糧,有了糧食和錢,纔可能去打仗。
“那些是男人們的事,你就別擔心了。”南方城鎮的繁華似乎並未受到這場戰亂的影響,集市上依然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我纔不操心打仗。”沈寒香撇撇嘴。
“還不是操心那個孟良清,我看你呀,這輩子也是完了。”賣水粉的小攤販打開雕飾精美的木匣,取出來新上市的香粉給李玉倩試用,李玉倩忙止住他,示意跟着的丫鬟雲珠過來,“讓她試試,我看個色就是。”
買完了水粉胭脂,李玉倩又在一間鋪子裡看中了一面麒麟獅子鏡,沈蓉妍索性帶着幾個小廝丫鬟自去採買食材,沈寒香本來想跟她二姐一路,卻聽李玉倩說,“去去去,誰讓你們纔是親姐妹呢。”沈蓉妍向她眨了眨眼睛,沈寒香只得又哄着李玉倩進了一間珠寶首飾鋪子胡亂逛。
李玉倩也不是真的想買,只不過喜歡逛,看得久了,店主見她們不買,便去招呼旁的客人了。
李玉倩落得自在,目光掠過各種寶石珠花,遇到喜歡的更是毫不避忌,叫夥計取出來試戴。
沈寒香看一時半會兒揍不了,乾脆找了張椅子坐下,站得久了腿肚子都抽筋了,坐下時還一抽一抽的痠痛。
這時響起一個驚疑不定的聲音:“沈寒香?”緊接着那人直接走到沈寒香跟前,拉着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婢女在她身後叫道,“奶奶可慢些走,當心身子。”
鄭書梅不耐煩地摔開婢子的手,喜道:“怎麼你回來也不回府,我們竟一點都不知道,少爺一天到頭臉色不好,我還以爲他沒能把你帶回來,哭了好半天呢。”
沒想到在這兒碰見鄭書梅,沈寒香一時也不知作何反應,只不過站起身來同她問過好,鄭書梅盯着她的肚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來你這個要比我的早出來,待會兒就跟我回府去罷,咱們好做個伴。”她癟着嘴向身後睇去一眼,不悅道,“省得這些個下人成天就盯着我一個,好像我要犯什麼錯似的。自己的身子,我自己難不成還管不住?”
那瞬間沈寒香的腦子裡是懵的,半晌才喃喃道:“你也有孩子了?”
鄭書梅笑眯眯地摸着肚皮,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她抿着嘴悄聲對沈寒香嘀咕,“本來你不見了我以爲少爺不會有心思,沒成想還是……”想着又氣不過地捶了沈寒香一下,“不過給我添了好大的麻煩,要不是想着早晚都要……我纔不想在這南方生孩子,前一月又潮又熱,還有好多蟲子!”鄭書梅伸出手臂,給沈寒香看了看她臂上的紅點,“晚上睡覺癢得不行,我還撓破了幾個。”
“這是誰?”李玉倩看沈寒香臉色不好,將鄭書梅推開一些,扯過沈寒香站到一邊,鄭書梅也皺起眉頭,“你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