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畋獵場。
馬車一停,伶俐的小僕伍田快步過來,欲扶着鬱姝下車,鬱姝搖搖手,自己下來。伍田躬身殷勤道:“祝姝大人,公子已在獵場內等候。”
“哦。”鬱姝忐忑地應着。
那一日,她答應蘆呈幫忙,只是犯難該找個什麼藉口去見子蘭,以往她不去王宮,都是他來找她而已。蘆呈也不着急,只是將使臣來訪的消息傳給先生。今日子蘭突然命了眼前這喚作伍田的小僕來接她,她沒想到會出城到這獵場來。
走了不一會,聽見前方有說笑的聲音,人似乎不多。
繞過樹叢,進了圍欄,果然,三位年輕貴族剛狩獵回來,幾名僕從服侍他們下馬歇息,收拾弓箭獵具。兩名女侍端上了茶水與巾帕。
伍田先跑上去行禮,子蘭便向兩位貴族招呼幾句,向鬱姝這邊走來。他今日穿了一襲紫棠長衣,玉冠銀紳金鉤帶。看見他,鬱姝抿嘴一笑,欲迎上去,發現那兩位男子也向這邊走來,她猶豫着停了腳步。
子蘭已到了面前,替她撩開額前一絲髮,問道:“路上可還好?”鬱姝點頭:“還好。”看來子蘭是與王室貴裔在此狩獵,爲何要把她也叫來呢?
“烏曜怎麼樣了?”子蘭也點點頭,身旁早有侍女過來爲鬱姝遞上巾帕。鬱姝接過拭了手,答道:“……還好。”她想也只能這麼回答吧。又想起要問的事,欲言又止。
跟着過來的人已到了面前,前面的一位約比子蘭年長,金華冠藍錦深衣,舉止從容,嘴角含笑,鬱姝覺得有幾分眼熟,卻實在想不起來何處見過。
那公子道:“想不到要見祝姝大人一面還真不容易啊,文兩次上門都見不到,還是子蘭面子大。”子蘭不冷不熱道:“你欲見我師妹,自然是找我容易得多,先生與我那兩位師兄向來保護她保護得緊。”
鬱姝這纔想到他們應該是使臣,難怪看着眼熟。那後面的一位慢慢走過來,她倒立刻認了出來,正是那時肆無忌憚盯着她的少年。今日穿了一身赤赫深衣,錦紳玉鉤帶,依然是眼神高傲,視人睥睨一般,嘴角隱含盛氣。
她再次向他們行了禮。子蘭道:“我師妹鬱姝,這位是齊國使臣薛世子,這一位是趙王之公子。”那世子文笑道:“既如此,大家便也算是熟識了,我便喚祝姝大人爲鬱姝可好?”說完也不等子蘭鬱姝回答,對那少年道:“勝應該比鬱姝小一些,不如叫鬱姝做姐姐,如何?”他說話時眼中帶着戲謔,那公子勝立刻叫道:“我爲什麼要叫她做姐姐,我喚子蘭也不過是名字,她是他的師妹吧?我也叫他做鬱姝好了。”
子蘭皺眉道:“你們要見鬱姝,莫非就是爲了在這兒說一些沒趣的話麼?我師妹也見完了,若沒什麼事我便送她回去。”
“哎,這纔來而已,你就要她走,若說保護得緊,只怕你這位師兄看得最緊。我們可不依。勝本來早已該跟趙使臣回去,爲了見鬱姝這才留下來,是不是?”
“哼,你胡說什麼……”
鬱姝聽得彆扭。子蘭拉着她,任那兩人逗嘴,自己領她往休息處去。低聲道:“你不必拘謹,我與他們很早相熟,看他們二人說話隨意就知道。這裡也不是王宮,沒有其他人,不用過多顧忌。”鬱姝點點頭,問:“他們……他們要見我做什麼?”
“……沒什麼,他們與我多年沒見,留下敘敘舊。與你並無關係。”子蘭淡淡道,眼神卻柔和。鬱姝“哦”了一聲,放了心。方纔的女侍過來,遞上茶水。鬱姝接過,她很不習慣如此。靈巫身邊起居生活一般都由弟子照料,不需外人介入。鬱姝做慣了事,覺得眼前女侍畢恭畢敬讓她不自在。
世子文坐到鬱姝旁邊,俊目英眉,依然笑意吟吟,道:“鬱姝,我與子蘭算得上莫逆之交。之前還沒想到你是子蘭的師妹,若不是這次無意聽他提起,險些錯過了這麼好的見面機會。我過幾日也該回國了,其他使臣早已啓程。”
鬱姝聽蘆呈說過這一次齊國所派使臣,是齊國當朝宰相田嬰的世子文。其父封地爲薛,上一次先生所稱“薛邑公”應該是指他父親吧。文出生在惡日五月五——想到這,鬱姝由不得看了子蘭一眼——他的父親以爲不祥,其母不忍丟掉自己的孩子,暗中把他養大。誰也沒想到他後來能得到其父器重,封爲世子,年未滿十七就行了冠禮,名聲已在諸國間傳揚。
他和子蘭能成爲朋友,也許都是因爲曾經相似的經歷吧?
鬱姝起身行禮,微微笑道:“鬱姝預祝世子一路順風!”聽一旁“嗤”了一聲,是公子勝,他斜眼看了看鬱姝,旁若無人坐下,接過茶飲仰頭喝着。鬱姝轉開臉,不知道這位趙國公子怎麼這麼盛氣凌人。小僕將他們獵到的野雉野兔烤熟了端上來。鬱姝不吃這些東西,子蘭吩咐他們捧到二位公子面前去。
趙勝吃了些炙肉,挑眉道:“我們何時賽馬?”他望着子蘭,子蘭側臉只當未聞。
“勝自詡箭術厲害,結果獵物嘛也不比子蘭多什麼,他不服氣,所以定要賽馬。”世子文以手遮嘴悄聲告訴鬱姝,招來趙勝又一個白眼。
鬱姝有些納悶,這裡雖有開闊草地,但肯定不適合馬車馳騁,賽馬……
“是指一人一騎賽馬。”子蘭看出她的疑惑,解釋一句,又道,“我看不比也罷。我也只是僥倖射中罷了,你們知道我以往腿腳不便,哪懂什麼箭術騎馬……”
“所以纔要比一比!”趙勝聽了更是氣咻咻,“你不要故意示弱,我還不知你手段?你能想辦法射獵贏我,騎馬也不在話下吧?”他故意要激怒子蘭。
“子蘭,反正無事,比一比也沒什麼,不過,總要賭些什麼纔有意思,是吧?對了,”世子文插話,笑着對趙勝道,“勝不是說得到一副稀罕的畫麼?還不拿出來一起鑑賞一番?”
趙勝瞥了鬱姝一眼,昂頭招招手,身後隨從捧上細絹包着的畫卷,慢慢展開。鬱姝也有些好奇,湊近一看,頓時一怔。那帛畫上曼妙婀娜的舞者,赫然就是自己,這該是社祭那日宋玉到處張賣的畫。
鬱姝臉上發燙,再看子蘭,他微微一怔之後沉聲問道:“這畫,勝是從哪裡得來的?”
“社祭時我隨意在那人羣裡走走,竟有童子預售壇上巫師的畫卷,說是選中什麼樣子付些定金三日內便可得到一幅。我挑了這一張,多付了些錢直接拿了,誰耐心等着。”趙勝漫不經心道,“當時也不知道原來就是鬱姝。後來再去尋,卻不見那些人了,八成就是騙子。”
那趙勝說話時明亮的目光時時掃過鬱姝,鬱姝尷尬不已,始終低頭,真是恨不得抓來宋玉好好責罵一頓。
世子文不緊不慢開了口,道:“我看未必是騙子。初聽勝講,我還奇怪,楚人果然放曠不羈,竟有人叫賣巫祝的畫像,王庭也不干涉。不過後來一打聽,那些畫好像全被一人買去,還威脅不讓再這麼做。這幅畫倒成了唯一留下的罕物。”
“是誰攔下的?”鬱姝鬆了口氣,順口問道。
世子文搖搖頭,道:“不清楚。不過,這人這麼做卻是保護了賣畫者和你們先生靈均大人了。”鬱姝有些不解,看看世子,再看看子蘭。子蘭淡漠地喝着茶,偶爾看他們幾眼。
“在你們面前我也不需隱諱,靈均大人在諸國間的盛譽甚至蓋過楚王。不過,樹大招風,靈均大人只怕在楚國也樹敵不少。賣畫者這番舉動,就算不是惡意,若被有心人抓着,上奏楚王,恐怕靈均大人……”
一番話登時讓鬱姝心裡微涼。她當時看了畫不曾想得這麼多,如今方知自己太不懂箇中利害。不知什麼人保護了先生,她看看子蘭,子蘭依然面無表情,若有所思。接着不緊不慢道:“這畫裡既然是我師妹,留在勝手中有何意義,不如還給畫上主人……”
“我辛苦買到的,爲何要送與人?”趙勝擺手令隨從收好畫,生怕被子蘭搶走似的。
子蘭哼了一聲,停了停,道:“那就來當做賽馬賭勝的獎勵,如何?”世子文撫掌大笑,道:“果然是好主意!”趙勝起初不應,子蘭冷笑道:“莫非勝怕了?”趙勝當即大怒:“比就比!不過,這畫本來就是我的,你若輸了,把你前日帶的綴有香囊和碧玉絲絛的腰佩給我!”
子蘭一怔,瞧了鬱姝一眼,鬱姝看看他腰上,還是綴的她繡的香囊,臉倏一下更紅了。子蘭面色如常,轉頭應道:“好。”
趙勝滿意了,頭一昂笑道:“既然如此,叫你們見識我趙人的厲害!”他對隨行小僕吩咐了幾句,隨從應諾着退下去,趙勝看一眼鬱姝,道:”我去去就來。”
子蘭與世子文相視一笑,品茶等待。一名僕人從獵場外小跑進來,跪下禮道:“公子,巴國公主到了。”鬱姝一愣,子蘭皺眉:“她來做什麼?”起身時,鬱姝跟着已看見一名女子款款行來,身後跟着兩名女侍。那女子年約十三四歲,身穿華衣,錦帶飄飄,雙環烏濃,正是姬琰,與當初素衣的從容相比又添了高貴。鬱姝由衷感嘆這就是貴胄之風。
“巴姬見過世子與公子。”姬琰行禮。
“公主來此何事?”子蘭直接問道。
姬琰淡淡一笑,道:“我本是回巴祠拜祭,順便替大王與夫人祈福。返程路過這裡,聽說公子與使臣在此,不見於禮不合,正好夫人邑下有人貢上鮮果,便拿了一些過來獻給公子與使臣。沒想到還能碰上鬱姝姐姐。”
她這“姐姐”一叫,鬱姝忙道:“公主這麼稱呼祝姝實在不敢當。”姬琰卻不介意,道:“姐姐對我那麼好,琰怎敢忘呢。”鬱姝還欲說話,子蘭將她手拉着,道:“既如此,公主趕路辛苦,一起來歇息一會吧,我與鬱姝相陪。”
姬琰停了停,含笑點點頭。世子文微微一笑,也向前去。子蘭牽着鬱姝的手隨在二人後面。鬱姝覺得在這衆人面前,很是難爲情,偏偏子蘭握得很緊,實在掙脫不得。
她要小聲提醒,子蘭先低聲說道:“先生將姬琰的事稟明瞭大王,夫人極力建議,就留姬琰在宮中了。”他解釋說,這也是對秦的一種暗示示威,經過了巴人行刺一事,那秦手中的巴國世子就再沒有挾持意義,而楚卻能借着巴琰的公主身份,在合適的時候以扶巴救世子的名義對秦宣武。
四人坐下,子蘭才鬆了手。沒一會,趙勝匆匆走了來,和姬琰見過禮。大家一看他的着裝,很是驚訝。包括楚國服飾最與中原不同,也崇尚廣袖長衣,而他換了一身窄袖短裝和下袴。趙勝看大家都很驚異,神秘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們會是這種反應。你們不要看胡人的這些服裝簡陋難看,一會你們就知道他的好處。”子蘭未發一言,微微蹙起了眉,眼底泛起粼光。趙勝又吩咐隨從爲馬安上更輕便的皮鞍。
世子文道:“那麼,你們怎麼比?”趙勝揚揚眉,道:“子蘭說他不善騎馬,那就由他來定好了。”
子蘭略一思忖,道:“那好,既然你如此篤定,不如我們多跑一點。從這裡林邊一直到湖頂頭再左拐,以那左邊的湖畔花叢爲終點,先到者得勝,如何?”
趙勝不假思索,欣然答應。
鬱姝與姬琰立在林邊觀看。“你不必擔心,公子自然是有準備的。”鬱姝蹙着眉,忽聽姬琰在一旁輕聲安慰。鬱姝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並沒有擔憂。就聽世子文一聲喝令,子蘭與趙勝一起揚鞭,雙腿一夾,快馬疾馳向前,塵土碎草飛揚。
果不其然,趙勝很快超出一籌;子蘭的馬雖快,衣袖翻飛,終不及趙勝靈巧輕便。鬱姝不由有些着急,踮着腳張望,世子文撲哧一笑,道:“鬱姝,你就這麼希望子蘭贏麼?你若早一些對勝說出來,只要你肯爲他跳一支舞,他甘心輸給子蘭。”鬱姝臉一熱,別開臉抿了抿嘴。
“鬱姝姐姐是看得入神了?公子若想贏,自然有他的辦法。”姬琰淡淡笑道,那話明裡對着鬱姝說,卻是幫她駁回了世子文的調笑。鬱姝感激一笑。
她再轉頭,忽見趙勝的馬一聲嘶鳴,跳躁不安,揚蹄不前。他本來超出子蘭一大截,已拐過湖畔,這麼一耽擱,子蘭趕了上來。那子蘭擡起手臂揚袖,在馬上前傾身子,擺出一個奇怪的姿勢,那馬很快超過趙勝,衝入了花叢。
而這邊趙勝的馬還在奔踢打轉,幸虧趙勝御馬有術,不然還要被掀下馬來。早有幾名僕從趕了過去,御人抓住了馬繮扯馬回頭,馬才慢慢平靜。
子蘭騎着馬慢慢返至趙勝所在之處,把馬也交給御人,兩人一起走回來。
世子文搖搖袖子,笑道:“子蘭果然狡猾!估計勝怒氣滿懷也不能發作,他這御馬的好手竟然栽在外行手裡。”鬱姝與姬琰不解其意,姬琰道:“世子,不知此話怎講?”
世子文將手往天上一指,道:“你看,剛纔狩獵時勝告訴我們馬最怕日影,眼睛不能受強光刺激,他一心要贏,忘了此時日光是從左側照過來。子蘭故意要朝左邊多跑一段,他利用長袖替馬遮擋光芒,取巧贏過了勝。”
鬱姝和姬琰恍然大悟。
子蘭與趙勝回來,趙勝果然臉色鐵青,卻又一言不發,氣氣呼呼坐下。子蘭嘴角噙着一絲笑意,將手上一束殷紅的花遞給鬱姝,這才道:“勝的騎術果然了得,如果再與勝比一次,我甘拜下風。”
趙勝臉色這纔好一點,喝了茶,道:“不提騎術,這胡服輕巧便利,是我父王向胡人取長補短而制,他令我先做嘗試,希望改變戰術,着胡服騎射,只因在國內已有諸多人對父王革新不滿,一直還未推行。”
“胡服騎射……”子蘭與世子文兩人皆是眸光一閃,繼而世子文搖搖頭,苦笑道:“這與先王之道實在相悖,你父王要改變實在很難。”
“很難不意味着不能,這便要看趙王的決心了。”子蘭也道。
趙勝聽了揚眉笑道:“不錯,我父王若是堅持,料那些老朽死板的傢伙也奈何不得……這是什麼花?”他轉頭看到鬱姝手上捧着的花束,想起剛纔的失敗,嘴角一沉。
鬱姝方纔接過花時就覺不妥,子蘭單單將花遞給自己,太不顧及旁人,聽到趙勝此問,忙看了看姬琰,道:“這是山杜鵑……很宜於做藥,安神去燥。”
“做藥?”趙勝嘀咕了一句。子蘭挑一挑眉看着鬱姝,鬱姝卻轉頭對微笑着的姬琰道:“杜鵑這麼早開花的不多見呢,生食或煮湯都很好,公主要不要帶一些回去……”
姬琰笑着搖搖頭,道:“不必了,時候也不早了,巴姬還須覲見夫人呢,還是先返程吧。”
子蘭道:“說的也是。”客氣幾番,與衆人送她出了獵場。
迴轉來趙勝對鬱姝道:“既然你要用它做藥,何不叫隨從多采些,那裡不是多着麼?”湖畔杜鵑花一團團一簇簇,開得甚是絢爛。
鬱姝遲疑着:“哦……”
“還是下次吧,時候也不早了,不如我們也回去。”子蘭先開口道,“恕子蘭無禮,你們自回使館,我送鬱姝後再來找你們。”
“不如我們一起……”
“也好。”世子文攔住了欲說話的趙勝,笑道,“今日能再見到鬱姝,實在高興,若日後……我們後會有期。”
鬱姝還禮欲言,被子蘭拉着離開。身後是世子文的大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