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初立,重興章華臺。三宮九殿,雲紋斗栱,樑上短柱皆以彩畫裝飾,巨椽龍形,更以精雕細鏤煥然一新。王宮苑牆中秀人麗童來往穿梭,殿內時時傳來絲絃歌舞之聲,夜夜光耀如晝。
這一日倒是寧靜,原來楚王召令尹大人單獨筵飲,知道子蘭不喜喧聲,特意摒去了衆宮人,只留兩三人服侍。
“來,子蘭,難得今日你有了空閒,又無其他人礙事,陪王兄多飲幾杯!”楚王橫興致昂揚,對那下首座上的子蘭一再舉盞。
子蘭也不多推辭,欣然謝了楚王,喝下盞中酒。早有宮女且喜且怯上來續盞,低低道一聲“大人”,琥珀金光盪漾,酒香與花香四溢。
子蘭隨意瞥了一眼那女子,轉回目光,正見楚王偷眼覷着自己神色,心裡微一思量,卻不作聲。
楚王一時耐不住,先道:“子蘭,幸好有你輔佐,寡人如今方體會到國君之威。在那般老臣面前,他們處處自以爲是,不將寡人放在眼中,着實可惡。”
子蘭道:“年衰而迂執,也是常情,大王膽識與遠見豈是一般之人能夠明瞭。不過衆臣忠心可鑑,大王不必爲此動怒。”
“是啊,正因此寡人才網開一面。如今有子蘭爲令尹,寡人高枕無憂。”楚王橫漫不經心說着,又飲一杯,雙頰生熱,便轉而道,“只是啊,子蘭未免過於操勞,王兄聽說子蘭府中只有一位夫人主持內事,那夫人身體似乎也不好,恐怕子蘭不能盡意吧?王兄從宮人中替你選出幾名佳麗,周到服侍,可好?”
子蘭一頓,放下木箸答道:“謝王兄美意,臣弟暫無此念。”
“哦?爲何?”楚王橫驚訝,揮開倒酒的孌僕,傾身向前,一臉意味笑道,“王兄素日聽說許多女子慕戀子蘭丰姿俊雅,卻不入子蘭之眼。子蘭正值少年強健之時,爲何不多納些侍妾?那秦國公主有何等姿色,使子蘭再看不上別的女子?”
子蘭一笑,微俯首不語。
燭火微微,楚王身後的孌僕放下酒具,在鹿枝燭臺上多添上幾枝燭燈,白煙嫋嫋,幽香繚繞。
楚王橫見子蘭不語,偏不甘心,又道:“子蘭,你自弱冠成婚後多年,那嬴夫人體弱多病不曾有子。社祀傳承乃是大事,難道子蘭將那伉儷情深看得更加重要?”
子蘭忙道:“子蘭怎會如此糊塗。只是在子蘭心中……”說了一半卻躊躇。
“子蘭心中還有什麼意願麼?”楚王一皺眉,急道。
子蘭不得已,正色拱手答道:“回告王兄,子蘭現今得王兄信任而任令尹,已是慚愧;而先生自恃有功,竟忤逆冒犯國君,王兄不因此怪罪子蘭,反而委以重任,子蘭正應肝膽塗地以報王恩!在子蘭心中,忠於君事爲首務,無暇再作他想。”
楚王橫聽得歡喜,目光灼亮,登時道:“子蘭真是一心將寡人放在首位?”
子蘭忙道:“臣弟願爲大王赴湯蹈火,不敢有遲!”
“王兄怎捨得子蘭去赴死?只要子蘭……”楚王笑眼朦朧,醉意十足。
“大王,宮外上官邑府有急報傳來。”殿外宮人忽道。
楚王橫一愣,縮回了手看向子蘭,子蘭也是訝異茫然之色,欲言又止。
楚王復又坐下,問道:“有何急事?”
“回稟大王,那小僕說是夫人急心痛發作,請令尹大人回去。”
楚王臉一沉,道:“這婦人……”
子蘭卻眉一蹙,離席跪道:“大王恕罪,夫人無事不會如此魯莽。請大王恩准子蘭先行告退。”
楚王只得緩和了臉色,道:“也罷,你先回去吧。”
子蘭行了禮起身,楚王悻悻放下酒盞,命宮女上來服侍他寬衣。
殿內衆侍忙碌,一名孌僕將明亮燭火捻去幾枝,又重新點了薰香。
殿外廊上款步踱過來一貴婦,身後兩名女侍相隨。她目送子蘭身影匆匆消失,啓脣道:“苟侖,令尹大人爲何行色匆忙?”
司宮苟侖答道:“回夫人,上官夫人心痛發作,令尹大人正趕回去。”
姬琰良久不語,若有所思。
子蘭趕回府中,命僕從關上大門,之後便往夫人居室去。
楚王爲令尹所造府第雖並不廣大,卻極盡華奢,子蘭搬進來之後略略做了簡修。
轉過雕廊到了夫人居室,女侍苓迎上來行禮,將格門拉開,夫人嬴嫦正等在門前,見了子蘭便躬身行禮,不等子蘭疑問,便謝罪道:“主君,已近二更,嫦不知輕重,令主君放下公務趕回來,請責罪。”
子蘭見她臉色行動如常,低眉從容,方確定她派人急喚果是爲助自己脫身,當下道:“夫人無事便好。以後不必驚慌,我自有安排。”
嬴嫦微一思量,點點頭。
苓急急退回房內拂理坐榻,跪下伏身道:“主君請這邊歇息。”一張小臉上神色惶急而眼神懇切,舉動比起往日都要殷勤小心。
子蘭猜到她是知道嬴嫦說謊,唯恐自己會怪罪嬴嫦。想了想,便慢慢走進室中。
嬴嫦有些驚訝,忙讓至一邊。
子蘭坐下,那大氣不敢出的苓似乎也鬆了一口氣,惶恐而歡喜道:“奴……奴婢去端豆羹。”說罷行了禮慌忙又歡喜地出去了。
嬴嫦這才伏身道:“是嫦多事,令主君爲難。”
子蘭默然片刻,道:“夫人有心相助,我自然明白。以後不必如此拘禮。”
“是。”嬴嫦應了,陪坐至一旁。
少時,苓端上冰鎮豆羹,之後便退至外室,拉上格門,臉上掩不住喜色。
室內安靜,朝南庭院中樹影花叢間,促織悠鳴,院外池塘中蛙鳴也清晰。
子蘭先打破沉靜,道:“這苓倒是忠心,夫人可曾爲她作了打算?”嬴嫦一怔,有些遲疑,道:“主君的意思是……”
“我看,她與田卻也般配,想來夫人身邊也不能少了她,不如讓他二人完婚,正可就近服侍,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嬴嫦釋然而喜,忙謝道:“謝主君體恤,苓必感激不盡。”
“那便交與夫人安排。”子蘭淡淡道。
嬴嫦應了,又道:“主君,白日田已來信,詢問邑中秋冬節祭備禮之事,又呈來邑上年成收賬。”
子蘭簡單道:“以後這些事,便由夫人決定吧。不必事事詢問。”
“……是。”嬴嫦躬身應着。
門外傳來苓的腳步聲與小聲的吩咐:“薄褥放在這裡就是,快去備好沐湯。”有女侍應了離開。
子蘭留意看了看燭火,道:“時候已晚,夫人還是休息吧。我去書閣處理事務。”
嬴嫦臉色平靜如常,仍舊緩緩應道:“是。主君也需早些休息,以免勞累傷身。”說罷命那一臉失望的苓進來,送主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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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然的院落,荒草叢生,院中一兩棵樹蔭影模糊其間。
天穹一色漆黑,一輪清月灑落銀光,堂前的空地如覆上一層白霜。
一個修長身影出現於庭前,煢煢孑立。
他移步向內,驚起草叢中棲息的鳥獸,一陣響動,草木搖動,復又歸於寂沉。
子蘭久久佇立,不再向前。
一陣風起,堂上帷幕“沙沙”搖晃,暗影如魅。左右兩邊的窗子也在背光的陰影中緊閉。
先生遣往沅湘南地,臨行先讓女嬃與蘆呈帶走了鬱姝和烏曜。
不過短短几個月,因無人照管,這裡已荒廢一片,亂草頹院,不勝淒涼。
分開棘草,子蘭到了那棵梅樹下,這裡斜對着的,便是鬱姝房間的窗子。
站在這裡,他能看見鬱姝低頭繡錦,秀髮如墨,雪頸柔美。
而每次鬱姝轉頭見到他,定會放下繡囊,回以嫣然一笑,雙眸剪水,春桃拂臉。
另一處窗子,他也能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永遠的優雅,微笑和煦如春風。
還有那個燦如耀陽的少年……
子蘭移開目光,不去看那漆黑的窗影。
“窸窸窣窣”,身後有輕微的聲音。
子蘭急忙轉身,院子寂寂如初,除了擦肩的梅枝猶在輕顫,什麼動靜也沒有。
草木萋萋,月下草尖銀白,如針細密,看着似要在人心上刺出細細密密的疼痛。
呵,是了,他以爲會有誰來?
他真想要獨自去什麼地方,有誰能追蹤得到?
曾經他什麼也沒有,
難道是後來得到太多,養尊處優,就捨不得失去了,就軟弱得無法承受?
不。
秦王以烏曜沒死作爲藉口不肯交出指環,早在他預料之中。
要緊的是拖延時間,想辦法壓制秦王稷的力量。
鬱姝依然長眠,而烏曜居然真的重生,已經醒過來。只是遲遲不見女嬃與他有何行動。
先生與宋玉一路向南而行,身爲貶逐出都城的巫師,大王明令各地縣尹不可以貴士身份禮遇,路途遙遠艱難;而先生爲了沿路村人疾苦耽擱。因而走了三個多月方到沅湘。
這樣很好,他不會有機會干擾自己的行事。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已沒有時間去後悔,也不允許誰來阻攔。
哪怕獨行。
子蘭揮開纏人的枝條,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寂默中的宅院,向大路行去。
已是暮夏時節,寒蟄幽鳴,月光微微沁涼。
南地沅湘。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傷懷永哀兮,汩沮南土。
眴兮杳杳,孔靜幽默。
鬱結紆軫兮,離愍而長鞠。
初夏的炎陽光芒無邊啊,百草萬木莽莽蒼蒼。
我懷着綿綿不絕的哀愁啊,悽然遲遲走向南方。
眼前茫茫是一片幽遠昏暗啊,空曠死寂沒有任何聲響。
憂思纏繞啊抑鬱苦痛,積患令人身心俱傷……
順着水流淙淙,穿過鬱鬱蔥蔥的密林,開闊處的斜坡上,是新起的竹屋,兩間並排,左右各有一個簡陋的竹棚。
一名青年彈着琴吟唱,琴音哀婉幽長,曲調悲涼,那青年唱到最後聲音漸漸低落,似乎唱不下去了,琴聲戛然而止,換以一聲嘆息。
“玉。”溫和的喚聲傳來。
宋玉聞聲回頭。
靈均從林間款步行來,束髮素衣,手上提着一個竹簍,臉上依然是溫和的笑容。
“大人,你回來了!”宋玉歡喜地起身跑去,又慌忙提過藥簍,輕怨道,“這,大人,我不是說讓我陪您一起去採藥嗎?”
靈均微笑着鬆了手,道:“我一路回來時碰巧見到了,便採了回來,也不費力。”
他到溪邊就着山澗洗了手,輕輕拭了汗。雖已到秋時,南方天氣依舊暑熱。
宋玉遞上絹巾,又提了藥簍到水中間一塊石上蹲下,熟練地將藥草取出來,分類清洗。他一路隨着靈均大人南行,觀山識水,長了許多見識,還認得了藥草。
“大人,這是豨薟對麼,可治痹症,夏秋季花前與花期採摘。”宋玉辨認了一下,舉起一枝豨薟道。
靈均笑着點頭:“對,玉竟能認得?”
宋玉有些得意,甩幹了水,將豨薟放回簍中,也笑道:“上次大人不是帶着我去採集過麼?因爲前山幾位村人痹症發作。”
“雖說如此,此草枝葉很是平常,也不好認。鬱姝小時候總將其與蒼耳子混淆,採錯了回來就要哭呢。”靈均想起在辛村的日子來,微微笑。
宋玉來了興趣,道:“那,靈曜大人呢?聽說他自小在鄉野長大,又聰明,一定最精於此道。”
靈均笑着搖頭,嘆道:“他呀,雖說悟性高,記性也好,只喜歡依着性子弄些興趣之事,最不耐煩的就是記什麼繁瑣的藥性藥理,還有卜筮也不好好學。他們之中只有子蘭……”
話語一停,靈均明朗的臉色略有些黯然。
宋玉也沒料到靈均大人一提就提到了令尹大人,忙伶俐轉道:“大人,玉一直想拜大人爲師,學習巫詞,可是我非靈巫,沒有這樣的榮幸。既然大人誇我,玉斗膽厚顏,想跟大人學習醫藥之術,不知大人肯不肯收我這樣的弟子。”
如今都城中凡有仕途之心者對他是避猶不及,宋玉肯陪他到這苦地來,又不避嫌疑欲拜師,靈均知他心意,不由感動,笑了笑,道:“你有此心正是好事。便是詞賦,也可以一起學了,巫詞原也是人們唱來祈福抒憂的,沒有許多講究。”
宋玉大喜,跳過溪畔就跪下,行了拜師之禮,左右看看,跑回竹門前取下掛着的葫蘆,倒出一竹杯果漿,再次跪下敬上,權當敬酒。
靈均笑着一飲而盡,見那宋玉笑逐顏開,心裡生起暖意。
轉眼看到宋玉所彈的琴,便道:“你方纔所彈未完之曲,是我來南地路上所寫的那首麼?”
“是。有些悲涼,玉便停下了。”宋玉暗道糟糕,才拜了師,卻對先生有不敬。
靈均反不以爲意,道:“爲師也覺得詞冷了些,當時意興低落,影響了你卻不好。這樣罷,我送一首詞與你,便做勸勉之意。”
宋玉歡喜不迭。
靈均整理了衣容,端雅坐於琴前,冥神片刻,輕抹慢捻,開口吟唱: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
紛縕宜修,姱而不醜兮。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置以爲像兮。
聲音悠揚和婉,清長幽遠。
宋玉被那詞賦迷住,心裡激動。
靈均唱罷,解釋道:“這首《橘頌》是我年青時所作,至今也時時用以勉勵自己。橘樹綠葉白花,果實圓而色麗。它唯有在南地才長得好,根深難以遷移,專一而堅貞。我早年立志輔佐前王,願自己像橘那樣,在萬物凋零時也保持外善內美,忠直而不隨波逐流。如今便將此詞贈與你,願與你共勉。”
宋玉再次謝過先生,便認真學着記下來。
入夜,萬籟俱寂,山林綿延,墨影層疊。
月光皎潔,泠泠溪水,一隻大鳥滑過溪澗,停在竹屋之外,銀色的身影輕盈地落下,立在了靈均窗前。
窗內桐油燈下,靈均坐於席上,久久注視着卦象,修眉緊縮。
良久他將目光移向窗外,看到了那窈窕的身影,不由一驚,急忙奔出房間,到了面前,禮道:“靈均見過武羅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