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物人顧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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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初立,重興章華臺。三宮九殿,雲紋斗栱,樑上短柱皆以彩畫裝飾,巨椽龍形,更以精雕細鏤煥然一新。王宮苑牆中秀人麗童來往穿梭,殿內時時傳來絲絃歌舞之聲,夜夜光耀如晝。

這一日倒是寧靜,原來楚王召令尹大人單獨筵飲,知道子蘭不喜喧聲,特意摒去了衆宮人,只留兩三人服侍。

“來,子蘭,難得今日你有了空閒,又無其他人礙事,陪王兄多飲幾杯!”楚王橫興致昂揚,對那下首座上的子蘭一再舉盞。

子蘭也不多推辭,欣然謝了楚王,喝下盞中酒。早有宮女且喜且怯上來續盞,低低道一聲“大人”,琥珀金光盪漾,酒香與花香四溢。

子蘭隨意瞥了一眼那女子,轉回目光,正見楚王偷眼覷着自己神色,心裡微一思量,卻不作聲。

楚王一時耐不住,先道:“子蘭,幸好有你輔佐,寡人如今方體會到國君之威。在那般老臣面前,他們處處自以爲是,不將寡人放在眼中,着實可惡。”

子蘭道:“年衰而迂執,也是常情,大王膽識與遠見豈是一般之人能夠明瞭。不過衆臣忠心可鑑,大王不必爲此動怒。”

“是啊,正因此寡人才網開一面。如今有子蘭爲令尹,寡人高枕無憂。”楚王橫漫不經心說着,又飲一杯,雙頰生熱,便轉而道,“只是啊,子蘭未免過於操勞,王兄聽說子蘭府中只有一位夫人主持內事,那夫人身體似乎也不好,恐怕子蘭不能盡意吧?王兄從宮人中替你選出幾名佳麗,周到服侍,可好?”

子蘭一頓,放下木箸答道:“謝王兄美意,臣弟暫無此念。”

“哦?爲何?”楚王橫驚訝,揮開倒酒的孌僕,傾身向前,一臉意味笑道,“王兄素日聽說許多女子慕戀子蘭丰姿俊雅,卻不入子蘭之眼。子蘭正值少年強健之時,爲何不多納些侍妾?那秦國公主有何等姿色,使子蘭再看不上別的女子?”

子蘭一笑,微俯首不語。

燭火微微,楚王身後的孌僕放下酒具,在鹿枝燭臺上多添上幾枝燭燈,白煙嫋嫋,幽香繚繞。

楚王橫見子蘭不語,偏不甘心,又道:“子蘭,你自弱冠成婚後多年,那嬴夫人體弱多病不曾有子。社祀傳承乃是大事,難道子蘭將那伉儷情深看得更加重要?”

子蘭忙道:“子蘭怎會如此糊塗。只是在子蘭心中……”說了一半卻躊躇。

“子蘭心中還有什麼意願麼?”楚王一皺眉,急道。

子蘭不得已,正色拱手答道:“回告王兄,子蘭現今得王兄信任而任令尹,已是慚愧;而先生自恃有功,竟忤逆冒犯國君,王兄不因此怪罪子蘭,反而委以重任,子蘭正應肝膽塗地以報王恩!在子蘭心中,忠於君事爲首務,無暇再作他想。”

楚王橫聽得歡喜,目光灼亮,登時道:“子蘭真是一心將寡人放在首位?”

子蘭忙道:“臣弟願爲大王赴湯蹈火,不敢有遲!”

“王兄怎捨得子蘭去赴死?只要子蘭……”楚王笑眼朦朧,醉意十足。

“大王,宮外上官邑府有急報傳來。”殿外宮人忽道。

楚王橫一愣,縮回了手看向子蘭,子蘭也是訝異茫然之色,欲言又止。

楚王復又坐下,問道:“有何急事?”

“回稟大王,那小僕說是夫人急心痛發作,請令尹大人回去。”

楚王臉一沉,道:“這婦人……”

子蘭卻眉一蹙,離席跪道:“大王恕罪,夫人無事不會如此魯莽。請大王恩准子蘭先行告退。”

楚王只得緩和了臉色,道:“也罷,你先回去吧。”

子蘭行了禮起身,楚王悻悻放下酒盞,命宮女上來服侍他寬衣。

殿內衆侍忙碌,一名孌僕將明亮燭火捻去幾枝,又重新點了薰香。

殿外廊上款步踱過來一貴婦,身後兩名女侍相隨。她目送子蘭身影匆匆消失,啓脣道:“苟侖,令尹大人爲何行色匆忙?”

司宮苟侖答道:“回夫人,上官夫人心痛發作,令尹大人正趕回去。”

姬琰良久不語,若有所思。

子蘭趕回府中,命僕從關上大門,之後便往夫人居室去。

楚王爲令尹所造府第雖並不廣大,卻極盡華奢,子蘭搬進來之後略略做了簡修。

轉過雕廊到了夫人居室,女侍苓迎上來行禮,將格門拉開,夫人嬴嫦正等在門前,見了子蘭便躬身行禮,不等子蘭疑問,便謝罪道:“主君,已近二更,嫦不知輕重,令主君放下公務趕回來,請責罪。”

子蘭見她臉色行動如常,低眉從容,方確定她派人急喚果是爲助自己脫身,當下道:“夫人無事便好。以後不必驚慌,我自有安排。”

嬴嫦微一思量,點點頭。

苓急急退回房內拂理坐榻,跪下伏身道:“主君請這邊歇息。”一張小臉上神色惶急而眼神懇切,舉動比起往日都要殷勤小心。

子蘭猜到她是知道嬴嫦說謊,唯恐自己會怪罪嬴嫦。想了想,便慢慢走進室中。

嬴嫦有些驚訝,忙讓至一邊。

子蘭坐下,那大氣不敢出的苓似乎也鬆了一口氣,惶恐而歡喜道:“奴……奴婢去端豆羹。”說罷行了禮慌忙又歡喜地出去了。

嬴嫦這才伏身道:“是嫦多事,令主君爲難。”

子蘭默然片刻,道:“夫人有心相助,我自然明白。以後不必如此拘禮。”

“是。”嬴嫦應了,陪坐至一旁。

少時,苓端上冰鎮豆羹,之後便退至外室,拉上格門,臉上掩不住喜色。

室內安靜,朝南庭院中樹影花叢間,促織悠鳴,院外池塘中蛙鳴也清晰。

子蘭先打破沉靜,道:“這苓倒是忠心,夫人可曾爲她作了打算?”嬴嫦一怔,有些遲疑,道:“主君的意思是……”

“我看,她與田卻也般配,想來夫人身邊也不能少了她,不如讓他二人完婚,正可就近服侍,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嬴嫦釋然而喜,忙謝道:“謝主君體恤,苓必感激不盡。”

“那便交與夫人安排。”子蘭淡淡道。

嬴嫦應了,又道:“主君,白日田已來信,詢問邑中秋冬節祭備禮之事,又呈來邑上年成收賬。”

子蘭簡單道:“以後這些事,便由夫人決定吧。不必事事詢問。”

“……是。”嬴嫦躬身應着。

門外傳來苓的腳步聲與小聲的吩咐:“薄褥放在這裡就是,快去備好沐湯。”有女侍應了離開。

子蘭留意看了看燭火,道:“時候已晚,夫人還是休息吧。我去書閣處理事務。”

嬴嫦臉色平靜如常,仍舊緩緩應道:“是。主君也需早些休息,以免勞累傷身。”說罷命那一臉失望的苓進來,送主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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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然的院落,荒草叢生,院中一兩棵樹蔭影模糊其間。

天穹一色漆黑,一輪清月灑落銀光,堂前的空地如覆上一層白霜。

一個修長身影出現於庭前,煢煢孑立。

他移步向內,驚起草叢中棲息的鳥獸,一陣響動,草木搖動,復又歸於寂沉。

子蘭久久佇立,不再向前。

一陣風起,堂上帷幕“沙沙”搖晃,暗影如魅。左右兩邊的窗子也在背光的陰影中緊閉。

先生遣往沅湘南地,臨行先讓女嬃與蘆呈帶走了鬱姝和烏曜。

不過短短几個月,因無人照管,這裡已荒廢一片,亂草頹院,不勝淒涼。

分開棘草,子蘭到了那棵梅樹下,這裡斜對着的,便是鬱姝房間的窗子。

站在這裡,他能看見鬱姝低頭繡錦,秀髮如墨,雪頸柔美。

而每次鬱姝轉頭見到他,定會放下繡囊,回以嫣然一笑,雙眸剪水,春桃拂臉。

另一處窗子,他也能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永遠的優雅,微笑和煦如春風。

還有那個燦如耀陽的少年……

子蘭移開目光,不去看那漆黑的窗影。

“窸窸窣窣”,身後有輕微的聲音。

子蘭急忙轉身,院子寂寂如初,除了擦肩的梅枝猶在輕顫,什麼動靜也沒有。

草木萋萋,月下草尖銀白,如針細密,看着似要在人心上刺出細細密密的疼痛。

呵,是了,他以爲會有誰來?

他真想要獨自去什麼地方,有誰能追蹤得到?

曾經他什麼也沒有,

難道是後來得到太多,養尊處優,就捨不得失去了,就軟弱得無法承受?

不。

秦王以烏曜沒死作爲藉口不肯交出指環,早在他預料之中。

要緊的是拖延時間,想辦法壓制秦王稷的力量。

鬱姝依然長眠,而烏曜居然真的重生,已經醒過來。只是遲遲不見女嬃與他有何行動。

先生與宋玉一路向南而行,身爲貶逐出都城的巫師,大王明令各地縣尹不可以貴士身份禮遇,路途遙遠艱難;而先生爲了沿路村人疾苦耽擱。因而走了三個多月方到沅湘。

這樣很好,他不會有機會干擾自己的行事。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已沒有時間去後悔,也不允許誰來阻攔。

哪怕獨行。

子蘭揮開纏人的枝條,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寂默中的宅院,向大路行去。

已是暮夏時節,寒蟄幽鳴,月光微微沁涼。

南地沅湘。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傷懷永哀兮,汩沮南土。

眴兮杳杳,孔靜幽默。

鬱結紆軫兮,離愍而長鞠。

初夏的炎陽光芒無邊啊,百草萬木莽莽蒼蒼。

我懷着綿綿不絕的哀愁啊,悽然遲遲走向南方。

眼前茫茫是一片幽遠昏暗啊,空曠死寂沒有任何聲響。

憂思纏繞啊抑鬱苦痛,積患令人身心俱傷……

順着水流淙淙,穿過鬱鬱蔥蔥的密林,開闊處的斜坡上,是新起的竹屋,兩間並排,左右各有一個簡陋的竹棚。

一名青年彈着琴吟唱,琴音哀婉幽長,曲調悲涼,那青年唱到最後聲音漸漸低落,似乎唱不下去了,琴聲戛然而止,換以一聲嘆息。

“玉。”溫和的喚聲傳來。

宋玉聞聲回頭。

靈均從林間款步行來,束髮素衣,手上提着一個竹簍,臉上依然是溫和的笑容。

“大人,你回來了!”宋玉歡喜地起身跑去,又慌忙提過藥簍,輕怨道,“這,大人,我不是說讓我陪您一起去採藥嗎?”

靈均微笑着鬆了手,道:“我一路回來時碰巧見到了,便採了回來,也不費力。”

他到溪邊就着山澗洗了手,輕輕拭了汗。雖已到秋時,南方天氣依舊暑熱。

宋玉遞上絹巾,又提了藥簍到水中間一塊石上蹲下,熟練地將藥草取出來,分類清洗。他一路隨着靈均大人南行,觀山識水,長了許多見識,還認得了藥草。

“大人,這是豨薟對麼,可治痹症,夏秋季花前與花期採摘。”宋玉辨認了一下,舉起一枝豨薟道。

靈均笑着點頭:“對,玉竟能認得?”

宋玉有些得意,甩幹了水,將豨薟放回簍中,也笑道:“上次大人不是帶着我去採集過麼?因爲前山幾位村人痹症發作。”

“雖說如此,此草枝葉很是平常,也不好認。鬱姝小時候總將其與蒼耳子混淆,採錯了回來就要哭呢。”靈均想起在辛村的日子來,微微笑。

宋玉來了興趣,道:“那,靈曜大人呢?聽說他自小在鄉野長大,又聰明,一定最精於此道。”

靈均笑着搖頭,嘆道:“他呀,雖說悟性高,記性也好,只喜歡依着性子弄些興趣之事,最不耐煩的就是記什麼繁瑣的藥性藥理,還有卜筮也不好好學。他們之中只有子蘭……”

話語一停,靈均明朗的臉色略有些黯然。

宋玉也沒料到靈均大人一提就提到了令尹大人,忙伶俐轉道:“大人,玉一直想拜大人爲師,學習巫詞,可是我非靈巫,沒有這樣的榮幸。既然大人誇我,玉斗膽厚顏,想跟大人學習醫藥之術,不知大人肯不肯收我這樣的弟子。”

如今都城中凡有仕途之心者對他是避猶不及,宋玉肯陪他到這苦地來,又不避嫌疑欲拜師,靈均知他心意,不由感動,笑了笑,道:“你有此心正是好事。便是詞賦,也可以一起學了,巫詞原也是人們唱來祈福抒憂的,沒有許多講究。”

宋玉大喜,跳過溪畔就跪下,行了拜師之禮,左右看看,跑回竹門前取下掛着的葫蘆,倒出一竹杯果漿,再次跪下敬上,權當敬酒。

靈均笑着一飲而盡,見那宋玉笑逐顏開,心裡生起暖意。

轉眼看到宋玉所彈的琴,便道:“你方纔所彈未完之曲,是我來南地路上所寫的那首麼?”

“是。有些悲涼,玉便停下了。”宋玉暗道糟糕,才拜了師,卻對先生有不敬。

靈均反不以爲意,道:“爲師也覺得詞冷了些,當時意興低落,影響了你卻不好。這樣罷,我送一首詞與你,便做勸勉之意。”

宋玉歡喜不迭。

靈均整理了衣容,端雅坐於琴前,冥神片刻,輕抹慢捻,開口吟唱: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

紛縕宜修,姱而不醜兮。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置以爲像兮。

聲音悠揚和婉,清長幽遠。

宋玉被那詞賦迷住,心裡激動。

靈均唱罷,解釋道:“這首《橘頌》是我年青時所作,至今也時時用以勉勵自己。橘樹綠葉白花,果實圓而色麗。它唯有在南地才長得好,根深難以遷移,專一而堅貞。我早年立志輔佐前王,願自己像橘那樣,在萬物凋零時也保持外善內美,忠直而不隨波逐流。如今便將此詞贈與你,願與你共勉。”

宋玉再次謝過先生,便認真學着記下來。

入夜,萬籟俱寂,山林綿延,墨影層疊。

月光皎潔,泠泠溪水,一隻大鳥滑過溪澗,停在竹屋之外,銀色的身影輕盈地落下,立在了靈均窗前。

窗內桐油燈下,靈均坐於席上,久久注視着卦象,修眉緊縮。

良久他將目光移向窗外,看到了那窈窕的身影,不由一驚,急忙奔出房間,到了面前,禮道:“靈均見過武羅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九十七密林邪異六十九靈言驚心七十四囚鳥空望五十六閉心自慎二十九流光敖岸三十九兒女一諾五十撫情效志五十七伏慮曾思九十四懷沙遺辭四十五歌祭英魂六十四故人新知七十一夷險難豫八十一蘭心彌思八十九芳穢終明六十八四國來犯六十四故人新知九十一物人顧望十七幽都來客(1)九十八魂禁幽音一 死生封印七十三靜候良機三十五玉簪秋蘭一百零二臨危拒命八十九芳穢終明八十一蘭心彌思四十九三英一姝五十四往恐危身五十五敦脄血拇八十二挾秦亡趙八十新王楚定四 不速之客七十六雲起重陰七十九敵友何擇三十五玉簪秋蘭七十六雲起重陰一百零五潛鱗歸雁九十涇渭自分十八幽都來客(2)四十七輕雲蔽月九十八魂禁幽音四十一僵李代桃六十八四國來犯五十六閉心自慎六十八四國來犯三十三楚鄭夫人四十四暗流涌蕩五十八搖風情回五十九行子不易四十三靈壇社祭八十七玄神奪珠五十四往恐危身八十五幽冥之裂六十五捕蟬黃雀五十五敦脄血拇四十五歌祭英魂九十一物人顧望三十師徒重逢八十二挾秦亡趙三十一返都盛事八十一蘭心彌思七十四囚鳥空望九十七密林邪異十四張儀竊寶六十六橫生枝節二十七夜光寶芝三十八隱衷曲尤三十三楚鄭夫人六十七紆軫何託一百魂歸玉碎三十六玄狐珞珞八十七玄神奪珠九十九憂思懷歸五十七伏慮曾思八 各述心事一百零四鬱殤花晚五十四往恐危身三十七旦日宮會五十八搖風情回三十九兒女一諾四十八真相大白九十五雲袖舞歇五十撫情效志五十二娥眉之傷二十一鐘山欽狉九十四懷沙遺辭五十九行子不易七十四囚鳥空望四十七輕雲蔽月六十三滅越姻秦四十八真相大白二十九流光敖岸四十三靈壇社祭六十佳人歌逝七十五狗盜之徒八十一蘭心彌思二十六崑崙之丘六 峽谷險灘四十三靈壇社祭十 身陷囹圄八十八膏沐爲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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