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載歌載舞,花香草香在歡聲笑語裡瀰漫,鬱姝與珞珞在推推攘攘的人羣間尋覓張望,蘆呈還在靈壇前,先生和子蘭不見人影,不過此時王室貴族與屬臣都已退下廣場,有的隨大王回宮,也有留下歡慶的,先生和子蘭是跟着回去了?
“今日神靈保佑,那惡人行刺落空啊!”周圍還有人在談論着方纔的神降。
鬱姝已走過去了,不由停住,神降讓她差點忘了之前的事,真有刺客?
“哎,你看到沒有,那根長箭射來,公子捨身保護着大王……”
鬱姝臉一白,拉住向前的珞珞,轉身找說話的人,眼前衆人來來往往不斷,不知剛纔說話的是誰,她胡亂抓住一個男子,問道:“大叔,剛纔刺客行刺……公子怎麼樣了?受傷嗎?沒事吧?”她語無倫次,被她突然扯住的人一皺眉,看看是跳《山鬼》的女祝,這才呵呵笑着說:“沒事沒事,公子大義,有神靈護着,大王與公子都沒有事。”鬱姝還欲再問,珞珞一搖她的手,道:“蘆呈過來了!去問他!”
蘆呈擋開衆人的擁擠,帶她們到僻靜處,鬱姝一路不停地問,蘆呈嘆嘆氣,道:“鬱姝,你不要遇事不問情況先胡亂着急,任你這麼操心……”他還沒說完,珞珞搶着道:“就是啊,一聽見什麼風吹蛇動就嚇昏了,這個樣子,子蘭沒死你先嚇死了!”
“亂說什麼!還風吹蛇動!”蘆呈瞪她一眼,還是笑了,急忙安慰鬱姝:“真的沒有事,子蘭若有事,靈均大人也不會放他去找烏曜了。”
“那行刺,何人行刺,沒有人出事吧?大王有沒有發怒?”鬱姝也覺失態,平靜一番問道。她聽了細姜的話,本來就擔心,想不到祭禮最後真的有意外,怎麼不害怕?
“是被擒獲的巴人行刺,御戎暫時將他們關在偏閣下的地室,準備祭禮之後兵馬隨行押回大牢。沒想到被他們逃了出來,竟奪了弓弩要射大王。當時情勢急危,子蘭撲上前以身遮蔽大王,眼看中箭,靈均大人激出靈力才化險爲夷。”
蘆呈說得簡單,瞬間以靈力捕捉疾行的利箭,非先生恐怕難做到,靈力陡然迸發,極傷心力;而先生爲了子蘭,竟在祭壇神靈時使用靈力……
“好在後來有神降瑞祥之兆,不然靈均大人麻煩大了。”蘆呈嘆口氣,溫和一笑。鬱姝手指掐着汗溼的掌心,道:“烏曜還沒回來,只是晚了?子蘭去找他了?”
“是。一切都好,沒有任何可擔心的,現在真放心了?”蘆呈見鬱姝舒眉一笑,加了一句,“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鬱姝忽想起細姜,剛要詢問,有人在人羣中大聲喊她。鬱姝聽着似乎是宋玉,想着正好向他道謝。誰知幾名僕尹找來,說是使臣還沒離開,想見她一見。鬱姝滿不情願,又不能推辭,蘆呈道:“靈均大人要我找你也是爲了此事,這次來的使臣不好得罪,我陪你過去,有靈均大人在那裡,不要緊。”鬱姝想到有先生,便答應了。
到了廳堂,只見重兵守衛,楚王已起駕回宮,想必是怕再有意外傷到使臣,如此周密部署。
蘆呈與珞珞在外面等候,靈均親自出來帶了鬱姝進去。
轉過屏風,幾名身着禮服的大人或坐或站喝着茶,沒有鬱姝想象的森嚴肅靜。
“鬱姝見過各位大人。”鬱姝行了禮擡起頭,他們各種眼光齊齊聚在自己身上,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令她分外緊張和羞屈,這麼一生惱,倒生出些絕境死而後生的氣概,鬱姝端直了肩,垂眸站定。
靈均緩步上前寒暄幾句,拉她近前,笑道:“各位使臣大人,這便是靈均的小弟子,名喚鬱姝,這次祭祀首次擔任祝職。”
那幾名使臣聽靈均這麼一說,方知無禮了,紛紛起身上前回禮,其中一名使臣首先開口道:“原來是靈均大人的弟子,怪不得祭舞跳得這般神妙,文實在唐突了,改日登門致歉。”
鬱姝聽聲音很年輕,擡臉一瞧,才發現這些使臣有的居然很年輕,這位自稱“文”的使臣,高冠博帶,錦衣金劍,也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年紀,先生對他卻很客氣,稱他“薛邑公”。
轉臉發現坐在旁邊的還有一名少年,依然一聲不吭,肆無忌憚得盯着自己瞧。似乎年紀與宋玉大不了許多,也未戴冠,她不與他計較,收回目光,暗自納悶,這麼小的年紀也是使臣麼?若說是年少有爲,這麼瞧人的樣子太過張狂無禮,不知是哪一個國家的使者。
靈均與使臣還有事商議,鬱姝行禮退出來。珞珞道蘆呈去找細姜了,要她們先回家去等烏曜和子蘭。
“咳咳咳……你們,給我吃的什麼?”烏曜掙扎不過,硬被灌下一筒嗆人的赭色藥湯。
他才從昏迷中醒過來,發現躺在水邊,觀察此水川離城郊並不是很遠,估計離被抓也沒多長時間,巴人還不能招來妖獸。巴人走水路,把他好一陣折騰,難怪也不怕他召喚守護。行了一段時間,這才上岸,又立刻被灌了這麼一筒東西。
務昌丟開空竹筒,道:“也不用瞞你,這是用十幾種毒草和毒蟲煉的毒藥,三日服一次緩解毒性的藥就能活命。你若召喚守護獸,或者逃走,就算屈原能配出解藥來,你已經全身潰爛而死,所以還是乖乖聽話爲好。”看來他深恨上一次大意竟被一小小女娃鑽了空子,這一次先下狠手。
烏曜苦笑,這一次怕是不那麼好過了,這巴人做事夠狠毒,連自己的親弟弟都捨得放棄,還有什麼做不出來,只怕早就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準備。
逼他吃了毒藥,務昌也不怕再有什麼閃失,和巴人到一邊商量片刻,坐在一片新生的一人高的蘆叢邊休息。烏曜的腳沒有被縛,他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小心移了幾步,忽覺得從肚子開始,一陣陣抽痛漫至全身,令他站立不得。他趕緊大叫道:“喂,毒性發作了,你不會要我現在就痛死吧?”
務昌走過來看了看,冷笑着點點頭,道:“你是真烏曜。上次你們敢以他人欺騙我,這一次不是假的;我還忘了告訴你,張儀和我所知道的女瑤之子居然不同,我要看看死生封咒才能確定是不是你,所以在你真的要死之前,我不會給你解毒。”
大事不妙,烏曜變了臉色。
子蘭一心想活捉務昌拷問指環的事,所以不打算把務昌交給司馬,他和子蘭偷偷商量的這次冒險,算是先斬後奏,由蘆呈去向師父解釋。而現在看來他們想得太簡單了。別的沒什麼,如果務昌發覺他不是女瑤之子,那麼就不能讓他落入子蘭之手——最好是他不瞭解真相。
這麼一想,烏曜顧不得喝了毒藥,大喊:“白夜!沓舉!捷岸!”三頭守護獸應身而出,一起咆哮。
務昌一愣,第一反應居然是撲向烏曜,徑向河內一滾。
守護獸皆不習水性,務昌這麼做實在反應敏捷,烏曜嗆得厲害,體內疼痛也讓他使不出力來掙扎,混亂中聽到守護的嘶吼和巴人的慘叫。可是務昌勒着自己的脖子已經越遊越深,這麼下去,要麼被淹死,要麼毒發而死,要麼被務昌發現秘密,哪一種他都不願意。
朦朧間務昌突然鬆開了自己,烏曜覺得身體上下沉浮。他睜眼一看,一個矯健的身影正與務昌纏鬥一團。巴人善水是天下聞名,務昌算得上巴人中的翹楚,可這來歷不明的人也頗有能耐,務昌一時還不佔上風。烏曜在水下憋得難受,忍着痛拼命向上游去,剛露出頭來,腳踝一痛,立刻又被拉入了水中。
烏曜用力蹬開,低頭一看,泛着血色的水中,其他跳入水裡躲避守護獸的巴人,此時幫着務昌合力對付那神秘出現的人。而務昌趁隙撲向了自己。
烏曜急忙往水上游去,若是水下戰鬥,他當然是弱勢。務昌一把又抓住他的雙腳向下一扯,接着箍住了他的雙肩,烏曜右臂用力一輪,朝他的面門就是一拳。務昌生受了這麼一下重擊,手一鬆,烏曜再要進攻,忽見務昌眼中露出了震驚之色,就這麼一剎那,兩人同時浮出水面,務昌一指他的臉,震驚道:“陰靈煞!你是女嬃之子,不是……”
烏曜大驚,還未有所動作,捷岸敏捷咬住他的衣領,將他帶回岸上,烏曜未及落地,便大叫道:“捷岸,沓舉,殺了他!”
“不,要活的!”
空中一聲高喝傳來,子蘭乘着闔亂趕到。那務昌一看子蘭,面色立時複雜,充滿血絲的眼睛凌厲瞪着他,說不清是仇恨還是惱怒,一擊水恨道:“張子沒有欺我!早知如此……”
烏曜抿緊嘴一揚手,捷岸躍起搶在子蘭與闔亂之前奔向務昌,張開血盆大口咬去。務昌迅速向水中一潛,沓舉在水邊怒吼着,搬起大石紛紛砸向水中,水花如短簇四射,水面血浪翻騰。
子蘭高聲道:“烏曜,叫沓舉住手!他跑不掉,那河川兩端我已命人攔住了!”烏曜忽也想起救自己的人也在水下,忙令沓舉住手。
幾名輕甲弓弩手迅捷穿出叢林,張臂持弩,在水邊搜尋着。一名巴人被投石砸傷行動緩慢,剛露出半截手臂,子蘭喚道:“巽!”一名弓弩手應聲放箭,三箭連發,水上泛起血紅。那弓弩手放下弩機,扯住系在箭桿上的三條細繩,很快一名手腳與腹部分別中箭的巴人被拖上岸來。其他弓弩手探到目標也紛紛放箭,只聽慘叫聲連連。
子蘭跳下闔亂,先到河邊察看。烏曜踉踉蹌蹌站起來,趴在了白夜身上,要白夜趕快帶他離開。子蘭轉身一驚,道:“你怎麼了?”一拉他的衣袖,烏曜軟軟滑倒,朦朧間聽到子蘭叫道:“快叫莫來!”
鬱姝與珞珞回到家中沒一會,蘆呈帶了細姜也到了,四人還未說話,又聽門口一陣喧響,闔亂急速落在院子裡,塵土揚起,子蘭跳下來,抱起趴在闔亂身上的烏曜,臉色沉峻,看到他們就問:“先生呢?先生回來沒有?”
蘆呈眉頭一緊,問道:“烏曜怎麼了?”子蘭微一猶豫,把手上一隻空竹筒遞過來,道:“他中了毒,這是藥渣,我只辨得出一些,其餘的你看能不能找出來!”
鬱姝驚慌地伸手扶起烏曜,只見他面色青黑,雙目緊閉,嘴脣發紫,醒目的是額中間一滴血紅不停漲縮,像隨時會壓制不住噴出血來,怵目驚心。蘆呈不由分說推開撲上去的珞珞,接過烏曜向房間裡衝去,鬱姝本要跟上來,蘆呈喊道:“鬱姝,快將大人房中的瓊田芝拿出來!”鬱姝急忙點頭。
衆人一陣忙亂。鬱姝熬好了芝湯喂烏曜服下,而烏曜不見甦醒,脈象紊亂,全身時冰涼時滾燙,戰慄不停。
子蘭說了經過,蘆呈捻着藥渣,把辨出來的毒與子蘭辨出來的一一列出,卻不能再斷定其它。兩人不知此毒有什麼異常,也不敢隨意用靈力消除。
躊躇間,珞珞在屋外大喊:“烏曜,靈均救你來了!”她趁着混亂去找靈均,而靈均接到牧摯報信已在路上,一起迅速趕回。他聽了珞珞的描述,再見烏曜情形,驚異之餘也有了準備,令子蘭鬱姝等人出去,只留了蘆呈協助。
鬱姝惴惴不安,與子蘭珞珞出了房間。細姜迎上前,關切問道:“烏曜怎麼樣了?”珞珞癟癟嘴。鬱姝苦笑着搖搖頭,她忘了細姜也在,然而現在比起烏曜的事,其它都在其次。她望一眼子蘭,卻見子蘭眼底沉如水,神色陰鬱莫測地看着細姜。
細姜也看着子蘭,神色遲疑。子蘭先開了口,語氣平靜:“公主。”鬱姝怔了怔,那細姜面色一僵,忽淡淡笑道:“原來公子記得我。”
“蒙公主搭救性命,子蘭如何敢忘。子蘭慚愧,答應公主的事雖銘記在心,還沒有得以回報。”
這番話說得很是客氣。
鬱姝這才明白原來細姜竟是當初幫助子蘭逃出巴人桎梏的巴國王女姬琰。可是她怎麼會在這裡?她不是一直被那些巴人……鬱姝暗自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看看子蘭,子蘭面無表情;再看姬琰,姬琰她略略一頓,低了一低頭,苦笑道:“當初琰也不過是爲了請求公子救我王弟才稍微相助,算不得什麼。只求公子明白琰所作所爲也是逼不得已。”
而珞珞本在門口坐立不安,聽到這幾句話奇怪道:“細姜,你說什麼?你不是叫細姜麼,怎麼又變成琰了?難道你……”鬱姝拉拉珞珞,不要她說下去。
那時秀嬉橫死,僕從都中毒身亡,細姜居然無事,她也有幾分奇怪,但更多的是爲她慶幸。現在一想,秀嬉講過的許多關於祭典的流言凶兆,很有可能是她傳出來的;還有妺芝和自己被擄,也許都有她在之間做內應……然而這一次巴人要破壞祭典,她卻及時通風報信,她還曾救了子蘭。鬱姝不知該如何想,只好不吭聲。
門開了,蘆呈大步出來,不理會珞珞詢問,將手中一片竹簡交給鬱姝,道:“毒找出來了,解毒草藥這裡大多也有,只是裡面有兩種蟲毒不一般,鬱姝,你先按這個取來草藥熬上,白石先放,等藥熬好再放天嬰。還少了一味少辛,我即刻上山。”“我去。”子蘭說道,立刻就往外走,蘆呈攔住他,淡淡道:“大人還有事找你。鬱姝,你照顧好烏曜。”鬱姝點點頭,發現蘆呈冷冷掃了子蘭一眼,眼裡有壓抑不住的怒氣,身影一轉匆匆出門。而子蘭緊抿着嘴,垂眼不語。
靈均這時走出來,喚道:“子蘭,你來。”子蘭默然隨他進了卜室。廳堂中安靜得叫人無所適從。
珞珞急着見烏曜,一下竄入內室去了。鬱姝也急着烏曜的病情,想到還有藥需熬,她也不知與姬琰說什麼,便客氣幾句,道:“……公主且歇息一會,我去熬藥。”
想不到姬琰對她行了一禮,道:“這段日子多有鬱姝姐姐照顧,琰感激不盡。”鬱姝忙回禮,點點頭出門,姬琰又道:“可否借盥洗之具一用?”鬱姝帶她拿了漆盆絹帕,打好水。自己按照先生列的單子抓好藥熬上。
珞珞出來拉着她去看烏曜,撅着嘴,愁眉苦相說:“姐姐,烏曜臉色還是不好。”鬱姝慌忙去看,烏曜躺在榻上,臉色依然青黑,但是氣息平穩許多,人睡着了,額上血滴一樣的印子也不那麼鮮明凸起。鬱姝的心稍稍落下。珞珞撫着那印子說:“烏曜真可憐,他身上本來就……”鬱姝拿下她的手,輕輕道:“這封印摸不得,別擾他睡覺。”“什麼封印,這明明是陰靈煞的毒!”
她一說完忙捂住了嘴,鬱姝以手一點她的額,嗔道:“知道自己聲音大了吧?你要麼和我一起出去,要麼安靜待着,不許吵烏曜。”珞珞閉嘴乖乖出來,悄悄吐吐舌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