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間下了場雨,掩蓋了一部分暑氣,早晨一推開窗,就有一股泥土混合着青草的芬芳之氣撲鼻而來。
沁兒來請我去探望秦漫,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途經花園時,地面還有些泥濘,我小心翼翼地挑平整的路走,以免泥水弄髒鞋面。沁兒卻腳步匆忙,碧色的裙襬處佈滿了星星點點的痕跡,我急忙喚住她,問道:“你家小姐今日情況如何?”
沁兒哭喪着臉,哽咽道:“小姐還是沒有醒。”想了想,又緊張地盯着我,問道:“姑娘,你說小姐會不會以後都醒不過來了?”
話到這裡,就開始小聲抽泣起來。
我長嘆一聲,看來她這次受到的打擊實在太大了,無憂離開的時候她都沒有過輕生的念頭,這次卻寧願在夢中了卻殘生,這是一種怎樣的痛?我又要怎麼做,才能幫她呢?
正沉思間,一陣尖銳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我蹙眉,順着聲源望去。這樣的好天氣,聽到這麼刺耳的聲音着實是一件煞風景的事情。
一個穿紅戴綠的丫鬟推着一輛木質輪椅正向我們這邊靠近,輪椅上坐着一個容貌清秀的女子,女子腿上蓋着一條絲質薄毯,模樣十分熟悉。還未等我將女子與某個名字對號入座,那丫鬟就盛氣凌人地開口了:“你是何人?見到大夫人爲何不行禮?”
大夫人?將軍府只有一位大夫人,想必她就是蕙心了。我眯着眼上下打量着她,鵝蛋臉型,柳葉峨眉,櫻脣飽滿,算得上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不過比起秦漫來,就差遠了。
我剛得出這個結論,那丫鬟又說話了,“你懂不懂規矩?大夫人也是你能夠隨意直視的嗎?”
沁兒氣極,正要爭辯,我拉住她,對那丫鬟甜甜一笑,道:“在下是蕭將軍請來爲二夫人治病的大夫,初來乍到,還不懂你們府上的規矩,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那丫鬟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甕聲甕氣道:“都已經病入膏肓了,還看什麼大夫,直接入土爲安,豈不省事?”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才無藥可救了!”沁兒氣憤不已,怒罵道。
那丫鬟輕蔑地掃了沁兒一眼,冷笑道:“難道不是嗎?”
沁兒氣得跳腳,擼起袖子就想上去教訓她,我伸手攔住她,對她搖了搖頭,然後呵呵笑了起來。
那丫鬟蹙眉道:“你笑什麼?”
我邊笑邊道:“只是覺得姑娘的話好笑而已。”她的眉頭皺的更緊,我又道:“大夫人地位尊崇,既然做出了表率,旁人又怎敢不爭相效仿呢?”
她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我圍着她和蕙心轉了一圈,繼續道:“大夫人身殘志堅,縱使四體不勤,口不能言,依舊不肯放棄生存的希望,如此感人肺腑,實爲當世之表率。更何況二夫人四肢健全,耳聰目明,只是小小的傷寒而已,又怎敢輕言放棄?”
我毫不意外蕙心的臉上會籠上一層青黑之色,沁兒在一旁掩着嘴偷笑。我有些驚訝自己居然能說出這麼一番鋒芒畢露的話,看來和夜錦呆久了,罵人都開始拐彎抹角了。
“誰說夫人口不能言了?!”主僕二人臉上皆是赤橙黃綠青藍紫,像調色盤一樣,瞬間換過無數種顏色,十分精彩。
我奇道:“咦?莫非大夫人會說話?罪過罪過,在下還以爲剛纔那般口不擇言,沒教養的話是夫人的意思呢。若是夫人會說話,下次還請自己開口,讓人誤解夫人是那等沒教養的市井潑婦就不太好了。”
蕙心氣得渾身發顫,我清楚地聽到她的骨節咯吱作響。
得意忘形時,還不忘審時度勢,那丫鬟惱羞成怒,急着替她主子報仇,揚起手掌就想扇在我臉上。我冷笑一聲,若是能讓你一個凡人得逞,我還怎麼在天界混?神仙不能和凡人動手,但並不代表我就得坐以待斃。身形一動,就來到了她的身後,她撲了個空,重心不穩,我輕輕一推,她就趴在滿是泥水的地上。
她倒下去的姿勢太過壯烈,帶起不少泥漿,我急忙拉住沁兒,縱身一躍,來到一塊高地上,連一片衣角都未弄髒。可憐蕙心坐在輪椅上,動都不能動,飛濺起的泥漿悉數落在她的衣服上和薄毯上,像是一幅渾然天成的潑墨山水畫。
“柔兒!”蕙心驚呼一聲。
“雨天路滑,柔兒姑娘小心站穩了!”我不厚道地笑了起來。那麼兇悍的丫鬟居然叫做“柔兒”,替她取名的人真是太,有才了!
柔兒爬起來,狼狽不堪,委屈地望着蕙心,“夫人,您一定要給奴婢做主啊!”
“蠢貨!”蕙心非但沒有理會她的哭訴,還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力道之大,從她高高腫起的半邊臉和臉上五個清晰的手指印就可以得知。
柔兒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家主子,連疼痛都忘記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幕,只覺可笑又可悲,可笑的是蕙心挑釁不成只能拿一個丫鬟來撒氣,可悲的是蕭縝居然爲了這麼一個挑撥離間,無理取鬧的女人屢次置深愛他的秦漫於不顧。我是該感嘆他的眼睛有毛病呢,還是腦子有問題?
餘光突然掃到蕙心腰間一塊通體潔白,做工精緻的環形玉佩,玉佩中間用金箔鑲嵌地完好無缺,依舊掩蓋不住曾經分裂的事實。我對玉不是很有研究,看不出它是否價值連城。但不知爲何,它配在蕙心身上總給我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正想仔細看看,蕙心感受到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塊玉佩上,慌忙用毯子蓋住。我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避開我的目光,故作鎮定,催促她的丫鬟道:“愣着做什麼?還不快推我回去?”
於是,主僕二人一個心虛,一個委屈,一起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一路上,沁兒都在抒發對我那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的敬佩之情,我聽着十分受用。
“姑娘,你真是太神了!幾句話就讓她們主僕倆偷雞不成倒蝕把米,看她們灰頭土臉,夾着尾巴逃跑的樣子,真是解氣!”沁兒興奮不已,想起什麼又好奇道:“姑娘,你是怎麼辦到的?怎麼一眨眼的功夫就繞到她身後去了,速度快得就像神仙似的。”
我只能“呵呵”乾笑兩聲,如果告訴她我真的是神仙,說不定這丫頭立馬就會讓我騰個雲駕個霧給她看看。唔……我是個低調的神仙,還是保密的好。
兀自感慨了一番之後,小丫頭又忽然傷感起來,“小少爺去後,我家小姐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若是在從前,面對今日的這種情況,小姐定會和姑娘一樣還擊,可現在,卻……我家小姐有什麼錯?她只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而已,難道就要因此忍受他們的各種刁難和欺凌嗎?”
我點頭表示贊同。一失足成千古恨,或許愛上蕭縝,就是秦漫此生犯的最大的錯。
感嘆時,離語園已近在眼前,我收起所有傷感的情緒,走進了秦漫的房間。
秦漫依舊保持着那副安靜恬淡的睡顏,我坐在牀邊,給她講我在衛國的所見所聞,無憂出生時的點點滴滴。她睡得比昨日沉了些,我不確定她是否能聽見我說話,但還是喋喋不休地說着,我想,她應該是喜歡聽的吧!
“爲什麼……爲什麼?”一直平靜睡着的秦漫忽然發出幾聲囈語,聲音悲慼,好不揪心。
我欣喜道:“秦漫,你醒了?”
牀上的女子沒有迴應,依舊雙眉緊鎖,喃喃自語着。
此刻她應該是遭了夢魘,我不知道她夢到了什麼,但我猜想一定不是什麼好的事情,不然,她怎麼會在夢中都不得安寧,潸然淚下?
解鈴還須繫鈴人,若要讓秦漫甦醒,一定得知道在我離開的那段時間裡他們三人之間發生了什麼。去問蕙心和蕭縝都不太可能,那隻能秦漫這裡入手了。
花神族有門法術,可以入人夢境,探知做夢之人夢境裡的一切。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有些你念念不忘卻又不敢言說的事情都可能在你的夢境中出現。一時之間,人人自危,生怕哪天夢境被別人窺探了去。
阿孃曾對阿爹施過此法,進去時還是躍躍欲試,興奮不已,出來後卻是滿面陰雲,臉色鐵青。白日裡阿爹見到了幾個貌美女仙,結果夜間她們就入了阿爹的夢境。這次探夢的結果就是,阿爹被罰跪了半個月的搓衣板。
阿爹以身試法,暗自發誓不再做夢。但做不做夢這回事着實不是人爲能控制的,況且有些現實生活裡無法成真的事情卻能在夢中得到實現。阿爹思慮再三,覺得不做夢太痛苦了,既要做夢,還得高枕無憂地做,只能下令不準探夢。
若我對秦漫施這門法術,是侵犯她的隱私,但不入她夢境的話,又無從得知是什麼困住了她。左右爲難,好不苦惱。
“唉,我到底入不入呢?”我雙手托腮,仰天長嘆。
“那就入吧!”一個醇厚的聲音自我身後傳來,我渾身一激靈,從椅子上彈開,緊張地往後看去。
我揉了揉眼,望着翩然而至的銀髮青年,不確定地喚了一聲,“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