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下來。”帝君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驚得擡頭,果然是帝君,瞬間嘲笑自己的小題大做, 這裡什麼都缺, 就是不缺姑娘, 只需十兩銀子, 便可光明正大地上下其手。帝君白皙俊美的面龐此刻浮上一層不正常的紅, 眼眸變成深黑色,我有些心驚,擡手撫上他的額頭, “帝君,你是不是病了?"
灼熱的觸感給了我答案, 我頓時慌了, 努力在腦中搜尋着帝君生病的原因, 手還停留在帝君額上。他輕哼一聲,將我的手拿了下來, 放在懷中握緊,另一隻手環住我後背。我半跪在軟榻上,身體的重心卻都靠在帝君身上,見他神色極爲隱忍,我以爲是額外的重量讓他不堪重負, 加之他現在是病人, 便急着起身, 轉爲想將他扶到榻上躺下。
他扶在我腰上的手卻未鬆懈半分, 我無法下榻, 就只能扭動着身體掙扎,我從未想過帝君也會生病。
“別動。”帝君按住我不安分的身子, 悶悶道。
我乖乖點頭,他便抱着我,將下巴支在我頭頂,悶聲不響。
等了一會兒,都沒有其他的聲音傳來,我有些擔心,便試探性地扭了扭腰,問道:“帝君,你哪裡不舒服?”
“你再亂動,我纔會不舒服。”帝君的聲音帶着幾分嘶啞,與從前的清冽大不相同,“乖,別動,就這樣就好。”我心中雖然疑惑,卻真的不再亂動,只是覺得帝君的休養方式甚爲奇特。
隔壁的喘息聲還在繼續,一陣猛似一陣,我僵硬着身體,沉浸在帝君衣袖間的淡淡清香和溫暖的懷抱中,腦中只剩一團漿糊,並未意識到房中氤氳不明的曖昧氣息。
多年後,我回想起這個場景,還忍不住心跳加速,好在當初少不更事,後知後覺,才避免了一場尷尬。
這次青樓之行,也不完全是空手而歸,至少我打聽到了孫文德的作息規律。他幾乎不以廷尉府爲家,每月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暢春樓裡度過,每次來找的姑娘都是不同的,並不專情於任何一個。關於這一點,想想便能理解。
煙花之地的女子,玩玩可以,若生出了情愫,後續問題也就接踵而至。這點參考廷尉府那些爭風吃醋的妾侍便可融會貫通,試問這世間還有什麼比各色鮮花任君採擷,還可不負責任地隨手丟棄更令人心馳神往的呢?想必孫文德也是這麼想的,所以纔會癡迷於流連野花叢中。
回到廷尉府後,便有丫鬟來通知我柳毓正在尋我,不由得精神爲之一振,她終於願意開口了。
我同帝君簡單交代幾句,便尾隨着那個丫鬟去往主院。
一踏進院門,就看到坐在藤牀上閉目養神的柳毓,聽到我的腳步聲,她驀地睜眼,眼圈下的暗青色和眼角的魚尾紋暴露出她正日漸衰老的訊息,我略微惆悵,這個豪門貴婦,時光卻沒有厚待她。
她望着我淡淡一笑,“花洛,不介意我這麼叫你吧?”
我搖頭,“當然不。”她又道:“如果我有女兒,她應該和你一般大了。當然,這只是如果。”
我暗自咋舌,我該怎麼向她解釋她面前坐着的這個小姑娘實際上是個比她老祖宗還要老上許多倍的老太婆呢?
她不在意我的沉默,話鋒一轉:“聽說你去暢春樓了,有沒有見到他?”
“呃……”我語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總不能告訴她,孫文德左擁右抱,逍遙快活地好似神仙吧!
“你不用怕我難過,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無悲無喜的一雙眼睛,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自揭傷疤,卻像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一樣平靜。她果然是個極爲通透的女人,嫁給孫文德,或許是她這輩子做的最不通透的一件事。
“你一定很好奇我和他之間的事情,別急,我會一樁樁,一件件地說給你聽。”
柳毓出身於一個書香門第,幼庭承訓,家教甚嚴,因爲知書達理,品貌端正,追求者從家門口那條巷子的街頭排到了街尾。其中不乏世族公子,隨便擇一,便可錦衣玉食,盡享富貴榮華。相夫教子的安定生活是很多深閨淑女的夢想,她卻不同,厭倦了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外表柔順的她其實有顆不安躁動的心,這就促使她在衆多追求者中選擇了最不被待見的一個窮小子。
那個窮小子就是孫文德,那時他只是一個不得志的窮書生,遠沒有今日的風光顯赫。她執意要嫁給他,讓等級觀念森嚴的父親十分不能容忍。許是壓制了十八年之久的叛逆在這一刻悉數爆發出來,她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孫文德相約月下私奔。
柳老爺引以爲恥,決心斷絕與她的父女關係。少了柳家接濟的小兩口日子自是過的舉步維艱,但他們相濡以沫,從未退縮過。柳家雖不是什麼名門大戶,卻也不用事事親力親爲,柳毓從未過過貧賤的生活,但憑着對孫文德的愛,她咬牙堅持了下來。
孫文德一心只想考取功名,從未想過正經謀一份活計,閒暇時就賣點字畫,聊以餬口。柳毓在操持家務的同時,還得想方設法維持生計。柳老爺覺得這個女兒丟了他的面子,鐵了心不肯原諒她,柳夫人倒心疼女兒,偷偷接濟過他們幾次,他們纔不至於露宿街頭。
許是上天體恤柳毓的辛苦,給了他們一個擺脫貧困的機會。柳毓在上山採藥時,救了一個失足落崖的孩子,這對心地善良的她來說本就是件天經地義之事,也沒想過這件事對她的生活能引起多大的改變。生活就是這麼矛盾,在你瀕臨絕望時給你一點希望的曙光,好讓你繼續苟延殘喘着。被救的孩子正是老秦王最寵愛的兒子,如今的秦宣王慕容煜。
老秦王當即提出要重謝柳毓,柳毓本想拒絕,可看到家徒四壁的陋室,想到鬱郁不得志的孫文德和整日爲五斗米折腰的生活,她把到嘴邊的婉拒之詞生生嚥下,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給孫文德一次入朝爲官的機會。老秦王自是滿口答應。
一直無人問津的孫文德終於嚐到了被重視的甜頭,整日紅光滿面。其實以他的才華,出人頭地是遲早的事,只不過是早是晚,都是由機遇決定的,柳毓爲他爭取到了這次機遇,讓他提前飛黃騰達。
孫文德自然不知道其中的深層原因,只以爲終於有人慧眼識珠,發現了他這顆隱藏在魚目中的珍珠。柳毓不忍毀了他的鬥志,對此事諱莫如深。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對於他靠女人升官發財的行爲很不恥,明裡暗裡諷刺他是“吃軟飯的”。他渾不在意,柳毓的聰明賢惠他再清楚不過,但於仕途一事上,婦道人家又懂什麼,他權當這些冷嘲熱諷是嫉妒他情場官場兩得意的表現。
柳毓與孫文德成親三年,都無所出,柳毓早年操勞過度,累壞了身子,無法爲他傳宗接代。孫文德愧疚不已,從此對她更是愛護有加,關懷備至,夫君的關愛讓她暫時從不能生育的苦中解脫出來。
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經地義之事,孫文德幾次都想提出納妾之事,在看到柳毓原本細嫩白皙的手變得佈滿老繭時,他就生生將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但他不提,不代表他沒有想法,加之他年紀輕輕就官運亨通,長相也不賴,更是美人們競相追逐的對象。誰還沒個頭腦發熱的時候呢,只會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更是其中的典範,當一個大着肚子的女人哭哭啼啼地找上門來時,柳毓知道,她必須得做點什麼了。
與其讓丈夫在看不見的地方偷歡,不如請君入甕,主動提出替他納妾,既能讓他收心,還能顯出自己的大度。就這樣,她陸陸續續地替他納了三房妾室,這些女人都母憑子貴,卻沒有一個能夠撼動她嫡妻的地位,孫文德最在意的還是她。她們雖然不服,明裡暗裡挑釁過無數次,都被柳毓不動聲色地化解了,她並沒有因此給她們穿小鞋,反而更加善待她們的子女,漸漸地,她們對她也心服口服,至少表面看起來是一團和氣。
她想,若日子一直這麼過下去,也不失爲一種幸福。十年後,老秦王薨逝,年僅十七歲的慕容煜繼位,情勢就開始急轉直下。
慕容煜比他父王行事更爲凌厲,賞罰分明,用人不拘一格,是亂世之中難得一見的明君。孫文德對慕容煜的一些鍼砭時弊的政令十分不能接受,仗着自己是前朝元老,便毫不客氣地在朝堂之上與他公然叫板。慕容煜少年心性,最看不慣大臣倚老賣老,便冷笑着諷刺他能站在這裡大放厥詞,不過是因爲娶了個好妻子而已,衆臣立即鬨笑開來。本是衝動之舉,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羞憤難當,多年來的懷疑和流言在這一刻皆被證實。他無法接受自己的這一切全是靠柳毓得來的,下朝之後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質問柳毓。柳毓沒有否認,用沉默來回應他。他當即明白他平步青雲的真正原因,冷笑一聲,拂袖而去。從此,便很少回家,這便有了那個傳聞。
柳毓很難過,想過很多辦法挽回,都是熱臉貼冷屁股。孫文德鐵了心不肯回心轉意,即便回家,也是看看幾個子女,對柳毓則是能避則避。又過了十年,柳毓由心焦等到心慌,最後等到心死,如今漸成這副模樣了。
我唏噓不已,回過頭來看,柳毓爲孫文德做的這一切都是出於愛,錯就錯在孫文德自尊心太強,太好面子,無法容忍他心心念念要庇護的嬌妻反倒成爲了庇護他的人。
“我從未後悔替他求得那次入朝爲官的機會,很多人潦倒一生,缺少的就是那麼一次機遇,他有才,我不能看他的才華被埋沒,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我依然會那麼做。”
我點頭稱是,“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可我看富貴人家的煩心事未必比窮人家少。”
她目光深遠,輕聲低喃:“說得有理。和他一起爲了柴米油鹽殫精竭慮的那段時光,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時刻。只可惜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我已是將死之人,再沒有力氣忍受那樣的窮困,而他,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更別提重回舊時光。”
“你想他回心轉意,這便是你的願望?”
她不置可否,只是定定地望着我,目光中閃爍着希冀的光芒,良久又全數散去,恢復淡漠的神情,“這終究只是一個空想罷了。”
我勾脣一笑,“你忘了嗎?我來這裡就是爲了實現你的願望,過不了多久,你會發現,這不再是空想。”
雖然她的故事沒能讓我成功落淚,但我還是想要幫她,說不出是爲什麼,或許是因爲她說我像她女兒,如果有一天,我和兩位姐姐都不在阿孃身邊,阿孃需要別人的幫助,我也希望會有這麼一個人及時伸出援手。不過阿孃神通廣大,再不濟也有阿爹,或許阿孃永遠體會不到柳毓的絕望。正因如此,我更要幫她,如果連我都不幫她,她又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