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 緋寒他離我而去已整整四百九十七年。
四百九十七年前的今天,我親眼目睹我最愛的男子飛身撲進那紅蓮業火中,以血肉之軀祭了鎖魂玉, 將那些惡靈重新封印, 就此魂飛魄散。而在此之前, 我認爲他騙了我, 傷情傷得厲害, 想去瀛洲尋淨庸草忘記他。這件事也成了我一生的痛,當意識到他漆黑明亮的眼睛再也無法睜開時,我的世界也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再也不會有陽光普照。
夜錦說,緋寒死後, 我也變成了沒有靈魂的扯線木偶, 只知道抱着他枯坐在東海瀛洲, 誰來了都不理,若有人想碰緋寒的遺體, 我便像瘋了一樣,對那人又抓又咬。
他說的這些我全沒印象,只覺得緋寒他是我的,他的死也全是我害的。若不是我不肯聽他解釋,固執地認爲自己是最受傷的那個, 他也不會在魔宮外苦守半個月, 熬壞了身子;若不是我非要來瀛洲, 他也不會爲了保護我同鬼君交戰, 便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以己之身封印鎖魂玉, 魂飛魄散……歸根結底,一切的一切, 都是因爲我的一念之差。爲什麼錯的人是我,死的卻是緋寒?
緋寒的死訊傳開後,衆神大慟,天君親派十八個仙伯來收斂他的遺體,見我這副模樣,也是蹙緊了眉。他們說,緋寒乃神界帝君,而我是魔界君主,若一直霸着他的遺體,於理不合。我不管什麼合不合理,只曉得如果有人想將他的最後一點餘溫也奪走,便將我的命也一併取了吧。
我依稀記得,我抱着緋寒枯坐的第七日,瀛洲上空像被血染過一般,雷聲滾滾,烏雲蔽日,大雨傾盆而下。我怕雨水淋壞了他,結出一道仙障,將外界的一切喧囂都阻隔出去。我守了緋寒多久,夜錦就在仙障外守了我多久。
直到第八日上頭,暴雨停歇,太陽卻依舊躲在烏雲後不肯出來,天空陰霾一片,一向人跡罕至的東海瀛洲被人羣擠滿。
先是阿孃來到我身邊,美麗的眼睛盛滿哀傷,眼眶也紅紅的,她想透過仙障摸我的臉,但那個仙障是拼盡我畢生法力織出的,她無法突破,只能俯身與我對視,語調悲傷地說了一大通勸說我的話,我一句都沒聽進去,只曉得愣愣地看着緋寒的臉發呆。
接着又是阿爹和二姐輪番上陣,連一向忙碌的大姐都來了。火琉璃也帶着一衆魔兵站在不遠處,他們呶呶不休地勸着我,我腦子空空,雙目無神,卻將食指伸到嘴脣前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同他們道:“噓!不要吵到緋寒睡覺。”
他們神色驚詫,目光裡透着悲哀,還有幾分不可置信,他們一定認爲我瘋了。不錯,緋寒的死的確將我掏空了,我的心都痛的麻痹了,瘋了又算什麼呢?
最後,一直默默無言守着我的夜錦看不下去了,疾步來到我身前,邪魅張揚的臉上含了幾分怒意,用能夠引起我注意的語調大聲道:“你到底要這樣到什麼時候?他已經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即便你抱着他坐到海枯石爛,他也不會再醒來你明不明白!”
我搖頭,勾脣輕輕笑道:“他不會死的,他只是睡着了,等他睡夠了,就會醒來的。”
“你一直自欺欺人有用嗎?我告訴你,你再等下去,別說他再也回不來,他的仙體也會腐壞變質,你忍心見他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證明也蕩然無存嗎?”
我愣愣地承受着他的斥責,眼眶脹的難受,騰出一隻手捂住眼睛,迅速有大片水澤從指縫中溢出。是啊,我這樣自欺欺人有用嗎?無論我多不相信他已經離開的事實,他都不可能再睜眼,更不可能將我攬進懷中,再似笑非笑地喚我一聲“小花”,這一切都是我的癡心妄想罷了。
苦澀的淚水滑入口中,我忽然想到,四萬年前我使出魂墮術筋脈俱斷之後,不也是夜錦救得我嗎?我傷得那麼重,他都有辦法將我救活,那是不是代表,他也能想到救緋寒的方法?
我胡亂抹了一把臉,撤去仙障,抱着緋寒搖搖晃晃地站起,結果渾身無力,又直直往地面栽去。一個溫和適中的力道及時扶住了我,也穩住了我臂彎裡的緋寒,夜錦陰沉着一張臉,目光轉瞬不逝地盯在我身上。
我急忙抓住他的手,懇求道:“求求你救救他!四萬年前你能救回我,也一定會有辦法救他的!求你。”
夜錦面露難色,沉聲道:“不是我不想救,他的元神已滅,實在是我無能爲力。”
“你騙人!你根本就不想救他對不對?你嫉妒他,只因爲我從始至終只愛他一個,所以你恨不得他死對不對?”我說出這番不經大腦的話,只因我不能相信夜錦也沒有辦法救他,若他都無能爲力,這世上還有誰能救回我的緋寒呢?
夜錦楞了半晌,一張臉白的駭人,臉色極難看地吐出一句:“在你眼中,我就是這種趁人之危的小人?”
我只沉浸在失去摯愛的巨大痛苦中,一顆心堵得難受,旁人作何反應我都顧不上。直到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我臉重重偏向一側,靈臺也瞬間清明瞭幾分。
“玄女,你這是做什麼?!”耳邊是夜錦的驚呼聲。喉間涌上一股腥甜,臉上火辣辣的疼,我騰不出手捂臉,只呆呆地望着那個怒意森然的紫衣仙子。夜錦扣住玄女的右手腕,冷聲質問她。
“你放手!”玄女狠狠地甩了甩手,都沒能掙脫夜錦的鉗制,漂亮的眼睛裡盛滿慍怒,瞪視着夜錦:“我就是要打醒她這個不識好歹,沒心沒肺的女人,你爲什麼還護着她?!”
僵持了一會兒,她放棄了掙扎,用刻毒的目光剜着我,厲聲道:“你有什麼資格對夜錦說那些話!他欠了你什麼,你要這樣折磨他!前世他爲了救那個早該死去的你,不惜逆天改命,用自己的三魂換回了你的一魄,替你重塑身體,最後還被天君削去戰神的封號,貶到幽冥司受苦。你被四大凶獸圍攻,命在旦夕的時候,他不惜違反禁令,私自出幽冥司,萬里迢迢跑去瀛洲救你,最後還渡給你一半修爲續命,若沒有他,你早就死了一千次一萬次了,你非但不心存感激,還說出這樣的話來傷他,你到底有沒有心!”
夜錦神色晦暗道:“玄女,別說了。”
“爲什麼不讓我說!你這麼一心爲她,事事爲她着想,結果她是怎麼對你的?”她終於甩開他的桎梏,疾步走到我面前,伸出一根蔥段似的手指憤怒地指着我,精緻眉目被怒意點燃:“你和緋寒帝君之間的愛恨情仇,爲什麼要夜錦來收拾殘局?你總以爲自己是受傷的那一個,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的,殊不知你纔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你高興時他要舔着自己的傷口陪你開心,你難過時他還要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歡欣葬送,同你一起墜入痛苦的深淵,結果你走出來了,他卻泥足深陷,無法自拔。你何德何能得此眷顧?”
“你活該被你最愛的人拋棄,像你這種自私自利的女人,有什麼資格得到幸福?”
“夠了!”夜錦忍無可忍,臉上籠上一層厚重的冰霜,冷冷看着玄女。玄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咬脣道:“你這個傻子!我再也不管你了!哪怕你被她折磨死了,我也再不管你了!”然後迅速騰雲離開了。
我愣愣站在原地,喉嚨乾澀的厲害,眼淚也像流乾了似的,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玄女的這一番話將我從自我封閉的世界拔了出來,我只顧着自己傷心,卻不知我又傷透了多少人的心。
夜錦神色擔憂地望着我,漆黑如墨的眼中蘊滿心疼的情緒,語氣中卻含了一絲歉疚:“你別聽她胡說八道,我替她向你道歉,你別在意。”
我苦笑着搖頭:“該道歉的是我,她說的一點都沒錯,我的確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花洛,你別這麼說。”他扶着我的力道加重幾分,聲音往下沉了沉。
我打量了他一會兒,驚覺他神情憔悴的厲害,想是這麼多天一直陪着我的緣故,心中的自責和歉疚加深許多。我定定地望進他眼中,啞聲道:“是我辜負了你,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玄女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又對你癡心一片,你同她好好在一起吧。”
他喉結滾了滾,神色晦暗難辨,良久才說道:“她對我的癡心,又何嘗不是我對你的癡心。我只問你一句,我一點機會也沒有嗎?”
我心中一痛,艱難搖頭,目光落在懷中緋寒平靜的睡顏上:“沒有。”
“哪怕他再也回不來了,你也不會愛上我?”夜錦低沉的語聲中攜了一絲哽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目光回到夜錦似哭非哭的俊顏上,鄭重而又堅定道:“這和他是否回得來無關,生生世世,我都不可能再愛上別人。”
“好,我知道了。”夜錦勾了勾脣,臉上綻出一個隆重的笑,燦若滿山花開,卻苦澀的讓我死灰一般的心更加疼痛起來,他說:“謝謝你的坦誠,我終於死心了。”
夜錦離開後,我也抱着緋寒回了魔宮。
不多時,凝暉宮的重華仙官駕臨魔宮,說要帶帝君回去好好安葬。
那個外表耿介,剛直不阿的小仙官同我說,他家帝君早在北荒斬殺惡靈時就已身負重傷,九死一生時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一定要活着回來,然後向我提親。回來後,傷還沒養好,就日復一日地守在魔宮外,只爲了見我一面,親口向我解釋,結果我卻……
我以爲我的眼淚早就流乾了,聽到重華仙官這一番頗具怨懟的話時,仍舊忍不住痛哭失聲。
我怎麼會,怎麼會狠心將他拒之門外?若是我那時多看他一眼,早點發現他眼神中的隱忍,是不是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終歸我不會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忽聞一聲長長的嘆息,他終是不忍,語氣軟下幾分道:“還請魔君陛下將帝君的仙體交予我,帝君生前功勳卓著,逝後亦當享有無上殊榮,天君已頒旨讓帝君葬在第七十二福地的冰湖終,還請陛下成全。”
我渾身無力地跌坐在地,心知自己再不捨都沒理由霸着緋寒的仙體不放了。他理應有更好的歸宿,他的功績會被寫進天書,廣爲傳頌,供後世銘記和景仰,而不是被我自私地綁在身邊。
他臨走的那一天,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爲他束髮,他的銀色長髮很柔,很亮,玉梳一梳到底,連半點障礙都沒遇上。我卑微地想着,凡人都說長髮綰君心,如今我如此小心翼翼地爲他束髮,是不是就能留住他了呢?我微微俯身,吻遍他的眉毛,眼睛,臉頰,鼻子,最後移到脣邊,長久而又綿長地流連着,從前每次接吻都是他主動,如今好不容易我主動了,他卻再不能迴應。我的長髮散落在他頸間,同他的銀髮糾纏在一起,解都解不開,我惶然絕望地想着,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結髮夫妻?
緋寒被重華放進一副玄晶冰棺裡,當着我的面,擡出了魔宮,我只留下他的一縷長髮當做紀念。
他走後,我夜夜都能夢到他,在夢裡,他會溫柔地將我揉進懷中,似笑非笑地喚我小花,有時候他會在櫻花樹下安靜作畫,有時候會坐在我對面和我下着一盤未完的棋局,更多時候都是陪我靜靜坐着,默默無言。我覺得很圓滿,他從未離開過我。
我現在雖日日住在魔宮,阿爹阿孃他們卻時常來看我,魔界和神界的關係也緩和了很多,甚至有意重續永世交好的合約。對於這些事務,我並不多過問,魔宮上下事務通通交由四大護法打理,他們對我的唯一期望就是好好活着,其他都不重要了。
他們見我整日閉門不出,愈發嗜睡,十分奇怪,旁敲側擊地問我爲何不去第七十二福地——緋寒安葬的地方看望他。原因其實很簡單,我不想讓那具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的遺體提醒我: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來的,我最愛的人永遠也回不來了。
說我膽怯也好,懦弱也罷,我覺得只要他能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陪我度過那寒冷悽清的漫漫長夜,我就很滿足了。
即便我再不想出門,夜錦同玄女的婚禮還是必須參加的。是了,玄女等了夜錦那麼多年,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的婚禮轟動了整個九重天,盛大的儀式持續了整整九天,所有人都爲這對天造地設的神仙眷侶祝禱。夜錦早已恢復戰神的稱號,如今是神界的中流砥柱,看到身邊的人一個個獲得幸福,我便也覺得十分圓滿。
時光匆匆而過,輾轉已到緋寒離開我的第四百九十七個年頭了,他已不常出現在我夢中,即便是一夜無眠到天亮,也再不能看到他的身影,我覺得很惆悵。每逢這個時候我會想,當初我離開他的那四萬年,他又是怎麼過來的呢?我這一生,究竟有多少個四萬年?但他能等得起,我也可以。
如今,我已漸漸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雖不能時常在夢裡看到他,但只要我心中一直念着他,我便知道,他不捨得走太遠。
這一日,玄女臨盆,我去夜錦家看過了,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屁頭,五官集合了他爹孃的所有優點,長大後一定是個丰神俊朗,可以迷倒萬千少女的俏郎君。我送了寶寶一把精緻小巧的長命鎖,希望他一輩子健康長壽,平安喜樂。
回去的途中,擡頭仰望天空,湛藍地如同一顆巨大藍寶石鑲嵌在上面,純粹地沒有絲毫雜質,我突然格外想念緋寒,眼角不覺淌下一滴淚。
不遠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火急火燎朝我靠近,凝神細看,竟是魔宮的護衛統領,他期期艾艾地告訴我,緋寒醒了,如今正候在魔宮外等着我回去。
我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他走後,我盼望過無數次他能甦醒,含笑告訴我那是他同我開的一個玩笑,可我悲哀地曉得這全是我一廂情願的奢望,如今在他離開我的第四百九十七個年頭,卻有人說他真的醒了,該不會又是空夢一場吧?
我喉嚨澀的厲害,半晌才擠出幾個音節:“真的嗎?”出口後才發覺像極了哭腔。
見我這樣,護衛統領不敢兜圈子,明明白白地將始末道了出來。原來當年母神生緋寒時難產,陣痛了七七四十九天,胎兒卻遲遲不落地,父神爲助母神順產,灌注了一半神力製成一顆回春丹給母神服下,他誕生後,那顆回春丹也脫離母體,進入了他體內。他以身殉鎖魂玉時,催動了那顆回春丹,回春丹發揮效用封印住他的三魂七魄,也就護住了他的心脈,怪不得所有人都探不到他的元神,原是被封印住了;而那四百九十七年的沉睡,只是修復肉身的漫長過程,如今肉身已全,元神也迴歸本位,他是真的回來了!
我再也等不及,用生平最快的速度一路騰雲回魔宮,心如擂鼓,就怕遲了一步他便再也不會出現。
魔宮外的海棠樹出現在眼前時,日光正好斜照在粉嫩的花上面,微風清揚,無數花瓣簌簌而下,猶如下起一陣粉色花雨。
雨幕的下面,一個黑袍銀髮青年長身玉立,猶如一幅渾然天成的瑰麗畫卷,美不勝收。我大睜着眼,屏住呼吸緩步挪了過去,生怕一眨眼或是一喘氣,那美好的畫面便會像泡沫一樣煙消雲散。
一顆心全撲在海棠樹下的那個俊美青年上,沒有多餘的精力看路,不期然踢到一個巨大石塊,踉蹌了幾步就要摔倒,剎那間,一陣清風掃過,我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癡癡地擡頭一望,撞進一雙似笑非笑的璀璨星目,那個朝思暮想的銀髮青年薄脣邊含了一縷閒適笑意,輕聲道:“小花,我回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