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雲鬢高高挽起, 金燦燦的珠翠點綴,一襲剪裁合體的明黃色宮裝襯得她的脊背愈發挺直,袖口處細密排列的圖案儼然是一朵朵盛放的紫藤花。她就在我前方不遠處慢慢地行進着, 不知道爲什麼, 亮到極致的顏色配上傾國傾城的面容, 本該豔光四射, 貴氣逼人, 我卻只讀出了一種孤傲悽清的意味。
我穿過連廊,在她身後不緊不慢的跟着,躊躇着該以怎樣的開場白化解三千年時空阻隔帶來的隔閡與生疏。沉思間, 已來到花廳,甫一擡頭, 才驚覺我已將那個冷淡的身影跟丟。
心中並沒有多大的驚慌, 畢竟知道了她的身份, 主院門口還有那麼多護衛,她不可能撇下他們一走了之, 試想,一國王后在廷尉府突然失蹤,會有什麼後果。果然,步出馥郁的花廳,一眼便望見了那個低頭對護衛首領吩咐事情的女子, 不由得生出幾分懊悔, 她要回宮了嗎?若我要再見她, 是不是隻能去王宮找她?可宮裡人多口雜, 突然多出一個人, 說不定會被當成刺客處理,說話也不方便。早該知道優柔寡斷不是個好習慣。
正懊惱間, 他們的目光紛紛投向我這邊,清漪淡淡瞥了我一眼,護衛則是一臉誠惶誠恐,唯唯諾諾,僵持片刻,領頭的豎起手掌,一干人等便跟隨他一起消失在視線中。我心中疑惑叢生,卻看到清漪脣邊綻出一個讓花都失色的笑容,步步生蓮,向我走來。
“花洛,好久不見。”清冷的嗓音宛如溪澗流水,沁人心脾。
我也微微一笑,道:“是啊,清漪,好久不見。”
簡單一句“好久不見”,便消弭了所有陌生與不適,我便知道,任憑時光匆匆,歲月變遷,她始終是那個會在月下與我把酒言歡,互訴衷腸的知己好友。
我邀她到我的房間說體己話,她沒有拒絕。
呼吸着熟悉的空氣,感受着她指尖的溫度,我更加確定,這不是夢,她真真切切地坐在我面前,一如身處花神宮時的冷豔逼人。
我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清漪,這三千年你去了哪裡?我們一直在找你。”
她細瓷般的手自袖口伸出,靜靜摩挲一把玉骨折扇光滑的扇柄,狀似無意道:“你們?會在意我的行蹤的,恐怕只有你一個吧!”
我微微一愣,紫藤花妖因愛而生,無愛而亡,萬年才得以修成人形,若要位列仙班已是十分困難,更遑論飛昇上神。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紫藤花一族位居上神級別的屈指可數,且在這屈指可數的人數中,羽化的羽化,歸隱的歸隱,從未有能人志士致力於振興族類,故而此族愈發凋敝,門庭寥落。
少了族人的支撐,清漪的處境艱難可想而知。我就曾親眼見過一次她被幾個張牙舞爪的芍藥花妖刁難,那是我第一次見她,她臉上的冰冷倨傲讓尖酸刻薄的芍藥花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覺得奇怪,實力相差如此懸殊,她都不害怕嗎?我沒有立即出手相助,只因我太明白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我救的了她一次兩次,救不了她一輩子。如果我的貿然干涉只會加重她們的怨氣,讓她們更加變本加厲地欺負她,好心辦了壞事,倒不如看看她如何獨自應對。
後來,她果然沒讓我失望,面無表情地對她們說了一番話,她們芍藥花一般的面容陰晴不定,之後便神色怏然地離開了。我心中好奇,便上前詢問她是怎麼順利脫身的。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並不作答。
我們並沒有一開始就成爲朋友,我們的性格屬於冰火兩重天,可以說是完全不同,但並不是水火不容。相反,在日漸接觸中,我們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既沒有讓冰化成水,也沒有將火熄滅,而是成爲了很好的朋友。
事後,在一次開懷暢飲後,興之所至,她解開了困惑我許久的那個疑惑:“那次,我對她們說,凡事都要留有餘地。若她們不能保證永遠在我之上,就不要欺人太甚,我雖不是個記仇的妖,卻是睚眥必報,必要時也不排斥玉石俱焚。”
“就這樣她們就被震懾住了?”我有些驚訝,看來我高估那羣芍藥花妖興風作浪的能力了。
她不置可否:“她們本性並不壞,只是一時被嫉妒矇蔽了雙眼,刁難我也只是爲了讓心裡更加平衡,若牽涉到生命安全,傻子都知道如何取捨。”
我點頭稱是,暗自感嘆,她外表的清冷只是保護自己的一層僞裝,面對在乎的人或事,她的心跳得比誰都快。
“當初我隨你去花神宮,也只是因爲與你投緣罷了,你不在了,我留下來也沒意思。”
我有些難過,阿爹阿孃並上兩個姐姐雖不反對我把清漪帶回花神宮,卻也並不十分熱絡,換句話說,偌大花神宮,真正能和她說得上話的只有我一個。那時候我初歷天劫被打回原形,她想去找我,但因爲法力有限只能作罷。後來我恢復人形,重返花神宮時,她並沒有過多表示,但我看得出來,她的內心還是十分欣慰的。只不過沒過多久我又去凝暉宮了,她就是在這個時候消失不見的。
我收回思緒,輕聲問道:“這麼多年,你去哪了?又是怎麼過來的?”
她淡淡道:“去我該去的地方,做我該做的事。”
“你該去的地方就是這座金色牢籠,該做的事就是爲了一個凡人勞碌奔波嗎?”我有些激動,看着她清冷的眉眼,音量也相應提高:“你不會不知道,人妖殊途,強行結合是要遭天譴的!”
她終於擡頭,碧色美眸與我對視,“花洛,我不像你生來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歷劫被打回原形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事,天塌了還有你的阿爹阿孃,兩個姐姐幫忙頂着。我說這些沒別的意思,一個人,只有自己強大了,纔有資格保護別人,不管我多不願意,我都要走上飛昇的道路。”
我急迫道:“可是你在花神宮也一樣可以修行啊!你知道的,我會幫你。”
她搖頭,“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你這次下凡,是爲了五百年後的天劫吧?”
“你怎麼知道?”
她展顏一笑,“我只是暫時託庇於凡間,並不是與世隔絕,你的事情,我自然是一清二楚的。我還知道,你不是一個人,有你最愛的帝君陪在你身邊,你高興麼?”
我臉色一紅,別開頭道:“現在高興,以後就要傷心了。”
“怎麼?”她微微擡眉,眼神清亮,美如謫仙。
我吸了吸鼻子,難過道:“他陪我下凡只是出於職責罷了,等花神淚收集完,他就要回到青綾公主身邊了。”
她輕嘆:“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我甩甩頭,將傷感的情緒從腦中驅除,打趣道:“說的你好像已經勘破了情愛似的。”
她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不知名的遠處。我詫異道:“你真的經歷過?”
她依舊沒有回答,結合她現在王后的身份,我心裡“咯噔”一下,霍地站起,急忙握住她的肩:“你說的修行方法該不會是……”
她點頭:“既然有捷徑,爲何要捨近求遠?你收集花神淚,不也是條捷徑麼?”
我重重跌落在軟凳上,恨鐵不成鋼地望着她:“你瘋了?!這怎麼會一樣!”我那是沒有風險的萬全之策,她的做法卻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一不小心就會得不償失啊!
紫藤花妖因愛而生,無愛而亡。但凡植物生長都需要養料,與其他植物依靠吸收日月精華維生不同,紫藤花的養料便是愛情,沒有愛情的滋養,生長地十分緩慢,故而修行困難。但相應地,若能獲得愛情,其修爲便有如雨後春筍,節節攀升。萬事萬物有利必有弊,這等違背自然規律的捷徑副作用自是十分大。
世間最恆久的是愛,最靠不住的也是愛,因人而異。專一如帝君,能得到一份這樣的愛自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花心如《西廂記》的張生,朝秦暮楚,朝三暮四,試問世間並不是每個女子都有青綾公主的好福氣,但崔鶯鶯這樣的女子絕對不少。
清漪若沒有愛上對方,這條捷徑也不會產生多大的副作用,怕就怕清漪在對方柔情蜜意的陷阱下步步淪陷,把自己的真心也搭了進去,這樣就等於將性命完全託付在對方身上,一旦他變心,輕則遭到反噬,重則必死無疑。
我不想追究她經歷過多少段情愛,修爲又精進了多少,她能在三千年後安然遇到慕容煜就足以說明一切。我只關心她的心如今是否還完好無損,能夠隨時全身而退。我的心被揪緊,心中一陣陣地發寒,緊張問道:“你不愛他,對嗎?”
她又一次地遲疑了,神色迷茫,依稀可見白皙臉龐上細嫩的血管,良久,才道:“我不知道。我跟隨他輪迴轉世了三千年,三千年,五十世,每一世他都會愛上我,我漸漸把他的愛當成了習慣,從未珍惜過,總是想如何便如何。在我看來,他生來便註定是要愛我的,我從未想過他不愛我會怎樣。”她頰邊梨渦漾滿淺笑,讓天地都黯然失色,最後這抹笑卻變成深深的無奈,“直到這一世,我才知道,這世間從沒有不勞而獲的勝利,阿煜,他很好,只是,我對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