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達成秦漫的心願並不難，只需回幽冥司問問夜錦便知。我原本以爲她會要求時光倒回到六年前，她與蕭縝初遇的時候，這也不是不可能，但我就得覥顏向元始天尊借崑崙鏡一用了。
說起這元始天尊，我同他頗有幾分淵源。
我一萬歲的時候，不過人間十歲孩童的模樣，那時候年少無知，對於“男女有別”一詞的理解還不很深刻。
花神宮除了阿爹一個正值盛年的男人，其餘都是些老弱婦孺，加之阿爹阿孃經常性地外出雲遊，我長到一萬歲，和他們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三百年，大姐忙着處理族中事務，二姐忙着四處約會，都沒功夫搭理我。我就整日地和夜錦在一塊，偏生那廝長了張比姑娘還漂亮的臉蛋，雌雄莫辯。種種內外因共同作用的結果就是，我對性別的認知一片空白。
在我看來，人與人之間只有年齡之差，沒有性別之分。夜錦說我很善於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我覺得很是，便理所當然地將這條規律推廣至整個六界。
這個認知一直陪伴我來到瑤池仙會上。
第一次出遠門，還是去崑崙參加空前絕後的仙界盛會，激動之情自是難以言說。夜錦用捆仙索將我牢牢縛在雲端，才遏制住我四處蹦躂的念頭。
聽說瑤池仙會上會有很多德高望重的神仙出席，我理所當然地認爲只有像族中長老們那樣白髮白眉白鬚的耄耋老者才當得起“德高望重”一詞。因此看到觥籌交錯間，清一色的年輕人時，我很是挫敗。
正氣鼓鼓地準備扭頭質問夜錦爲什麼騙我時，餘光瞥見一個步履蹣跚的老者正朝我們這邊緩步走來，我精神振奮，猜想他一定是某位地位崇高的神仙，立即緊張地理了理衣襟，擺出一個自認爲最端莊的笑容，打算給前輩留下一個好印象。二姐一直說我幼齒，我很不服氣。若我此番能和這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溝通，定能在二姐面前揚眉吐氣一番。
結果笑意剛瀰漫開來，就看見那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對着夜錦這位“小輩”笑得一臉諂媚，還時不時地點頭哈腰，見夜錦的酒杯空了立即狗腿地給他斟滿，夜錦的目光剛從珍饈果盤中掃過，下一秒，一顆嬌豔欲滴的紫色葡萄就顫巍巍地遞到了夜錦面前。最重要的是，夜錦從始至終都是扳着一張臉，和老者的殷勤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瞠目結舌地看着這一幕，嘴巴張的能塞進去一顆鴨蛋，直到那老者滿臉褶子熠熠生輝，帶着合不攏嘴的笑意離開時，我才托住險些掉下去的下巴。
我一臉嫌棄地捅了捅夜錦，“喂，你給他施什麼黑心法術了？居然勞動那麼一位德高望重的神仙來伺候你？！”
夜錦攤手，像只無辜的小白兔，“是他有求於我，我也是被迫的。”見我仍是一臉懷疑，他屈起食指，敲在我的額上，補充道：“什麼德高望重的神仙？他是剛剛被提拔到天上當差的土地，在此之前一直是最低等的地仙。”
“土地？”我將信將疑，撇了撇嘴道：“那他爲什麼長了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樣？”
夜錦愣住，隨即哈哈大笑，“誰告訴你德高望重就一定得長成那樣？”
我莫名其妙地將他望着，用眼神詢問他，難道不是嗎？
他將手搭在我肩上，邊笑邊道：“是否德高望重是靠修爲和功績來決定的，不是非得拖着白鬚。”想了想，又道：“這也是他有求於我的原因了，他資質平庸，修得仙骨時已是暮年，雖然可以長生不死，但容貌也永遠停留在暮年時，想要有所改變已是不能。”
一直堅信不疑的認知被推翻，我很不服氣，斜着眼看他，“那你的意思是你有辦法咯？”
他毫不謙虛地點點頭，“那是自然。幽冥司掌管六界所有往生的靈魂，我既是神尊，將他成仙的日子提前個幾十年又有何難！”
我立即向他投去一個鄙視的眼神，以權謀私，果然腐敗都是從上層滋生的。
還好我天生神女，可以青春永駐，不用擔心有朝一日會變成鶴髮雞皮的老婆子。
看膩了宴席上的俊男美女，我優哉遊哉地將雙手枕於腦後，躺在一棵櫻花樹下閉目養神。溫暖的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恰到好處地灑在我臉上。
突然感覺眼前一暗，陽光被什麼遮擋住，我睜眼，就看到一個清秀少年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他見我睜眼，面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這…位…小……小……仙友，”我嚥了咽口水，看着他好不容易吐出這幾個字，長舒一口氣。他說着不累，我聽着都累了。
我對於他稱呼裡的那個“小”字很不滿意，我和夜錦都是平起平坐的，他看起來還不如夜錦大呢，爲什麼非得在稱呼上突出他大我小？
撇了撇嘴，正要糾正他的錯誤，轉念一想，人不可貌相，別看他外表年輕，說不定是某位功績卓越的大神呢？又耐着性子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等待着他的下文。
“知不…知…知…道……碧……碧……碧……”他一連說了三個“碧”，臉驀地染上一層粉色，深吸一口氣，忸怩地望着我，“的……方向？”
他終於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我脫力般地靠在樹上，聽族中長老說教都沒這麼累過，他真的會是大神嗎？我懷疑地看了他幾眼，只見他身着一襲月白色長袍，袖口處還用金線滾了邊，衣襬處繡着祥雲和仙鶴的圖案，貴氣十足的打扮顯示出他的身份不凡。我甩甩頭，將輕視的想法從腦中驅逐出去，不能因爲大神說話結巴就懷疑他的大神身份。還是回到他剛纔的問題上，他是問哪個地方來着？碧什麼？
我看着他大口喘氣，打消了讓他複述一遍的念頭，若要等他說完，下一屆的瑤池仙會說不定都開完了。
我托腮冥想半天，將崑崙瑤池所有“碧”字打頭的地名都過了一遍，再結合他緋紅的臉色，直接將目標鎖定在一個地方，碧瑤泉。碧瑤泉是一方溫泉，那是沐浴的好地方。怪不得他會臉紅，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公然詢問沐浴的地方，是怪難爲情的。
我對他爽朗一笑，善解人意地提出要爲他帶路。
起初，他還神色喜悅，有我這個免費嚮導。隨着目的地的接近，不少歡聲笑語傳來，不時還有年輕貌美，身材窈窕的女仙擦肩而過，良辰美景，美人如斯，極爲賞心悅目，他的臉上卻莫名奇妙地籠上了一層陰雲。
我以爲他等不及了，遂安慰道：“仙友莫急，前面拐角處就是了。”
終於到了，我指了指不遠處熱氣氤氳的溫泉，笑道：“到了，仙友可以進去洗個暢快了！”
正好有幾個女仙披着溼漉漉的頭髮，從屏風後出來，望見站在門口的我倆，整理衣衫的動作瞬間僵住，我十分自來熟地和她們打招呼，她們將我無視，目光定在我身旁的少年身上。半晌，才滿臉通紅地對少年行了一禮，“見過元始天尊。”少年的臉此時更是紅的要滴出血來，衆女仙皆面面相覷，直到一人輕咳出聲，她們才如夢初醒，不等他迴應便逃也似地離開了。
我瞠目結舌，他就是元始天尊？！果然是個功績卓越的大神，還好我沒有做出什麼無禮的舉動，還親自將他帶到了目的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說不定他一高興還會傳授我什麼法術呢！
我在心裡美滋滋地想着，卻聽到他一聲怒喝：“這是什麼地方？”
我嚇了一跳，立即擡頭望着他，見他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黑，我遲疑道：“碧瑤泉啊！天尊不是說要來這兒嗎？”
聽到我的回答，他的臉徹底黑了，怒道：“我什麼時候說要來碧瑤泉了？！”
我眨了眨眼，“就是剛纔啊！”他連說了三個“碧”，又這麼急迫，難道不是想來沐浴嗎？
他強忍住想要暈過去的衝動，咬牙切齒道：“就算是來泡溫泉，你不知道男女有別嗎？我堂堂七尺男兒，怎能和女仙共處一地？”
我掏了掏被刺痛的耳膜，十分奇怪他怎麼說話變流利了，更不明白他爲何發這麼大的火。泡溫泉的地方只有碧瑤泉一處啊，我帶他來這有什麼不妥嗎？
他見我一臉迷茫，哼哼着問道：“知道你錯在哪了嗎？”
我想了片刻，迎上他期盼的目光，老實道：“不知道。”
“你！”他氣得語塞，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身在高位的大神脾氣都是這麼古怪嗎？
在原地想了很久，都是無解，便不打算想了。順着原路返回，看到元始天尊剛從一個岔路口折回來，向着另一邊走去，沒多久，又折了回來，望着另一條分岔路，猶豫片刻便提步行去，如此反覆幾次，竟是被困在了原地。
看來他是迷路了！我樂呵呵地小跑過去，毫不在意他剛纔的怒氣，對他道：“天尊，這裡的岔路很多哦！要不要我帶你出去呢？”
“哼！”他冷哼一聲，繼續尋找正確的方向。我也不氣餒，一聲不響地跟在他身後，不出所料，他依舊沒能尋到正確的方向，表情十分挫敗，無可奈何地瞥了我幾眼，懈氣道：“那就勞煩仙友再爲我指一次路了！”
我笑得無比歡快，滿口答應，他望見我臉上的笑意，還不忘惡狠狠地補充一句，“不準把剛纔的事說出去！”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是說碧瑤泉一事嗎？”
他瞳孔急遽放大，迅速捂住我的嘴，警惕地掃視着四周，壓低聲音道：“不準聲張！”
我發不出聲音，只得順從地點點頭，他這才放手。
回去後，我把這件事情說給夜錦聽，一邊吐着瓜子殼，一邊感慨：“現在真是世風日下啊！想做件好事都這麼難。”
聽了我的感慨，夜錦被茶水嗆住，我扔下手中的瓜子，幫他順氣，“又沒人跟你搶，你這麼着急幹什麼。”
緩過來之後，他丟給我一個奇怪的眼神，“他沒將你五花大綁送去領罰已經算你走運了，你還好意思說你做了好事？”
我挑眉望着他，他繼續道：“他問碧芙閣的方向，你卻帶他去碧瑤泉，還是專供女仙沐浴的那一端，他能不生氣嗎？”
我這才知道碧瑤泉有兩個入口，分別通向左右兩端，右端供女神仙使用，左端纔是男神仙該去的地方，而我帶元始天尊去的剛好是右端，因爲我只去過右端，加之年幼，對性別的分歧着實模糊，才鬧出了這樣的笑話。
從夜錦口中，我還得知，元始天尊是出了名的路癡，他也不是天生就是結巴，只是那日和太白金星打賭輸了，才服了說話變結巴的仙丹。他去碧芙閣，就是爲了找太白金星要解藥。結果被我一氣，連解藥都不用服了。
我發誓此事我只對夜錦一人說過，但有關元始天尊誤闖女仙沐浴之地的消息還是被傳得沸沸揚揚，因爲那日的當事人不止我和元始天尊，還有其他前去泡溫泉的女仙，他只堵住了我的嘴，卻忽略了她們的。但他還是將損害他名聲的罪名都扣在了我頭上，此後見到我都是不陰不陽的，我幾次主動示好都被他擋了回去。
不過，他也因禍得福，天君掩着笑意，將崑崙鏡賜給了他作爲引路的工具，從源頭根除了他迷路的可能性。事後，還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愛卿可別再走錯路了。”聽說元始天尊接過崑崙鏡時表情極爲豐富多彩。
若我要向他借崑崙鏡，他定是不願意的。撇開他同我結下的樑子不說，單論崑崙鏡於他的重要性，也是不能輕易外借的。
這麼一想，愈發覺得秦漫這姑娘善解人意，對她的好感也更上一層樓。
“小花，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幽冥司？”行至石橋，帝君忽然問我。
我深吸一口氣，望着他，笑道：“明天怎麼樣？”
帝君沒有說話，伸手將我那幾許被風吹散的髮絲束至耳後，用髮簪固定好。帝君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這樣的溫柔是我貪戀了三千年的。
我呼吸一窒，鼻間盈滿他衣袖間淡淡的清香，我細細辨別，那是山茶花的氣味。心頭突然涌出的悸動被這香味壓制下去，換做一股莫名的酸澀，那味道就像一個警示器，提醒着我與帝君之間的距離，他雖然近在咫尺，卻遠似天涯。
“這麼急嗎？”做好這一切後，帝君問我。
我微微垂眼，黯然道：“秦漫她，怕是等不了了。”
帝君點頭，道：“好！那我們明日便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