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寒在魔宮的那十年, 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自從神界投降後,的確安分了不少。我雖然放棄了摧毀神界的打算,卻沒有徹底放過他們, 每月都會派手下製造一些騷亂, 緋寒看在眼裡, 即便不高興, 他也不會說出來。
很多時候, 我對他的這種淡漠都不理解,開口問他,他只會揉着我的頭髮, 淡淡道:“你開心就好。”
我便滿心歡喜地以爲,這個男人對我的愛真的深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直到發生了那件事, 我才知道他不在乎並非因爲愛我, 而是因爲之前的動作沒有觸及到他的底線, 所以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旦突破他的底線,之前的溫柔繾綣都成了過眼雲煙, 剩下的惟有滔天的怒火。
這條底線就是青綾公主。
******
鬼族不服我的統治,在若水之濱大規模叛亂,我讓四大護法帶領十萬魔兵前去平叛。
臨走前,火琉璃還有些擔心:“我們都走了,魔宮內防空虛, 萬一有不法之徒乘虛而入該如何是好?”
自我承襲魔君位後, 爲了樹立威嚴, 再沒喚過她姐姐, 見她如此擔心的模樣, 心中有暖流滑過,便卸下了僞裝, 像小時候一樣撒嬌道:“琉璃姐姐,如今六界唯我獨尊,誰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和我過不去?即便真有不法之徒,憑我天下無敵的法力,還怕奈何不了一羣宵小?”
當時我只道她杞人憂天,卻沒想到一語成讖。
一個驟雨初歇的午後,我和緋寒在涼亭下棋,嫋嫋轉動的水車帶起一陣陣的涼風,極大程度紓解了燥熱難耐的暑意。
魔兵統領前來稟報,說天君之女青綾公主擅闖魔宮,現被拿下,關押在水牢,問我該如何發落。
我聞言大喜,當即扔下沒有下完的棋局,眉梢間掩飾不住喜悅神色:“這一萬年來,我沒去尋她,她倒自個兒送上門來了,今日,我也讓柏穆那個老頭嚐嚐痛失親人的滋味!”
“給我好好‘伺候’她,記住,一定不能讓她死了!”我冷笑着吩咐。
魔兵統領唯唯諾諾地下去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後,我才坐回去,繼續下棋。撇開她是仇人之女不說,死一萬次都難消我心頭之恨,想到我和緋寒在一起之前,她曾和他那麼親近,我更是恨得牙根癢癢。
如今她自投羅網,我怎麼能不好好儘儘地主之誼呢?也不知道她的千金之軀能否捱過我們魔宮的嚴刑酷法,萬一死了就不好玩了。
我將手伸進棋笥,拿出一顆黑子想按在棋盤上,緋寒扣住我的手腕,力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我蹙眉望着他:“這是做什麼?”
他目光沉沉,轉瞬不逝地看着我,沉聲道:“不要傷害她。”
我心下一沉,他果然還是在意她的安危,心中的醋罈被打翻,酸意直逼腦海。我冷下臉色:“給我一個不傷害她的理由。”
“她是天族的公主,若是有個閃失,天君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呵呵。”我冷笑道:“那又如何?我幾時怕過他!”
他手上的力道緊了幾分,我甚至能預見到手腕上的淡紫色掐痕。“神界已經投降了,你爲何還要這樣?”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將棋盤上的棋子全部掃落在地,候在亭外的侍婢立即誠惶誠恐地跪倒在地,大氣都不敢喘。我霍然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聲音中毫無溫度:“投降了又怎樣,他們以爲投降了就能消弭我心中的仇恨嗎?告訴你,永遠不可能!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們就一定要爲他們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他神色複雜地凝視我半晌,墨黑的眼中辨不清喜怒,薄脣緊抿,弧度卻冷到極致。
我俯下身去,與他平視,吐氣如蘭,氣息噴在他臉上,脣邊勾出一抹嘲諷的弧度:“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怎麼,今天才發現我很可怕麼?”
手腕上那道痕跡在隱隱作痛,提醒着我他的失控。從前也有很多神仙死在我手上,他即便再不高興,都不曾對我說過一句重話,如今卻爲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不惜出手傷我,即便是無意的,也足以爲我敲響警鐘。
我等了半天,他都沒有回話的意思。我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氣,平復胸腔中的怒氣,將所有不快都埋藏在心底,背對着他道:“我不想爲了她和你吵架,今日的這場對話,我就當沒發生過。她的事情,你也不必再插手。”
直到我步出涼亭,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
夜幕降臨,他果然沒有來找我,沒有他陪我一起用晚膳,再豐盛的山珍海味我都食之無味。
躺在牀上也是翻來覆去睡不着,這十年來的點點滴滴一起涌入我腦海,幸福美好的就像一場夢。我曾想過無數種夢醒之後的場景,卻從沒想到會是這樣痛徹心扉。
輾轉難眠,我便想去會會這個青綾公主。
黎明時分,天空泛起了魚肚白,爲了防止他劫獄,我特地增派了三倍的守衛。即便他法力無邊,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她救出去,也是絕無可能的。
陰暗潮溼的水牢,一個女子披頭散髮,手腳都被鐐銬鎖住,歪倒在乾草堆上,露在外面的手背上還有鞭子抽過之後留下的血痕,模樣十分狼狽。
我走過去踢了踢她,沒有反應。蹲下身子,掀開她的頭髮一看,雪白的臉上也有血痕,極端狼狽的情況下,依舊難掩麗色,果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想到緋寒爲了她不經意流露出的緊張神色,我心中的恨意又蠢蠢欲動起來。
“來人!”我喚了一聲,立即有兩個身着統一制服的守衛跑了進來。
“把她給我潑醒!”她有修爲護體,普通的鞭刑雖然要不了她的命,但實打實地抽在身上,痛楚也是半分不少的,她應該是痛暈過去了。
一盆涼水當頭灌下,她終於動了動,眼皮掀開又驀地閉上,像是不能適應驟然變亮的環境,過了一會兒才完全睜開,望着我的方向。
我揮手讓那些守衛退下,坐在他們搬來的一張軟椅上,神情慵懶,把玩着手上的玳瑁護甲,問道:“你不怕死麼?魔宮也是你能闖的地方。”
她冷笑一聲:“哼。有膽你就殺了我,我父君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呵呵。”像是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我笑得直不起腰來,半晌才撐着椅臂,嘲諷道:“就你那個貪生怕死的爹,我倒想看看他能怎麼不放過我?”
她臉上的笑意愈發冷,還帶着幾分憐憫:“我父君以前的確打不過你,如今十年已過,你以爲你還是那個法力天下無敵的魔君嗎?”她脖子上的一道血痕猙獰可怖,隨着她的喉嚨起伏而不停運動,愈發像一條蜿蜒的毒蛇。
我微眯着眼,目光陰鷙,冷冷道:“你什麼意思?”
“你早已中了枯骨之毒,如今已是廢人一個,拿什麼和我父君抗衡?”
她的話像一聲驚雷,在我的世界轟然炸響。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凝神運氣,體內有一股強大的力道壓制住我的真氣,並將它們分散地支離破碎。我急於想要證明這只是一時的真氣受阻,不停運氣,瞬間,一股腥甜涌入我的口腔,我不得不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哪怕是用盡全力,能夠凝聚起的法力也只有三成。我心中恐慌無比,喃喃自語:“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哈哈哈……”一陣尖利的笑聲破空響起。
我臉色陰沉地瞪着她,緊緊捏住雕花椅臂:“你笑什麼?”尖銳的護甲嵌進我的掌心,我都察覺不到痛意。
“哈!怎麼會這樣!你想知道麼?”她撥開黏在臉上的髮絲,目光陰狠地朝我瞪來,掙扎着坐起身子,“帝君每日都在你的飲食裡下枯骨之毒,就是要耗去你的修爲,讓你成爲一個廢人!”
“不會的,我不相信!”我彷彿跌進了深不見底的寒冰洞,全身冷得發顫,緊緊抱住自己,不停自我催眠。我嘴上說着不信,但我心裡明白,有機會向我下毒卻又不被察覺的,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感覺自己像個跳樑小醜,我呆呆地望着她,啞聲問道:“爲什麼?”
“帝君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呆在你身邊十年,你以爲他的百依百順是因爲愛你?”她脣邊的諷刺越來越濃,“別傻了,他怎麼可能會愛上你你這個殺人如麻,冷血無情的女魔頭?實話告訴你吧,這一切都是他的計謀,目的就是讓你失去所有法力,讓魔宮變得不堪一擊,最後徹底消失。”
我眼中泛起一陣溼意,像是要流淚。爲了將那些該死的淚水憋回去,我只能努力地仰起頭望着天花板。我並非故作堅強,只是父君離開我那一日起,我就暗暗發誓,從今往後眼淚只爲該流的人而流。我可以爲了所愛之人的離世而傷心哭泣,卻絕不能爲了自己的愚蠢和識人不清流半滴眼淚。
是我自作多情,太高看自己,原來我在他心中如此不堪,倒是委屈他和仇人相處了十年。心中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滿目瘡痍,痛徹心扉。我拼命用手捂住耳朵,不想再聽到任何傷人的話語,她卻不肯放過我,喋喋不休,臉上的神情像極了嗜血的惡魔。最後,我忍無可忍,怒喝道:“閉嘴!我要殺了你!”
我像瘋了一般,使出除魂墮之外所有法術朝她攻去,我恨極了她狂肆的笑臉,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恍惚間,一個黑色的影子飛快地掠了過來,緊緊抱住她,替她擋住所有攻擊。
法力僅剩下三成,如此瘋狂地發功,氣血逆流,真氣愈發紊亂,我終於吐出一口血來,暗色的牆壁上立即開出一朵嫣紅的花。我兩眼一黑,強忍着纔沒暈過去。
我深呼吸,默唸三聲要堅強,然後我站起身來,踉蹌着朝他們走近。
緋寒擋在她身前,臉色陰沉地望着我:“你要幹什麼?”
“殺了她。”我用看陌生人的眼光冷冷地看着他。
他緊緊蹙眉:“我說過,你不能殺她。”
若是在半天以前,我還會醋意橫飛地問他一句“爲什麼”,如今所有真相都昭然若揭,再問只會自取其辱。已經夠悲慘了,我決不允許自己更加悲慘。
我眼底冰寒一片,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若我非要殺她呢?”
“我會阻止。”他的回答也言簡意賅。
“呵呵。”我冷笑出聲,笑意不達眼底,“果然底氣十足。你以爲我中了毒,就打不過你了嗎?”
“瑤光,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你。”他想來拉我的手。
我從三萬歲初遇他的那一日起就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我以爲我找到了母后那樣的幸福,暗自慶幸不已,果然是我太天真了,在他們這羣道貌岸然的神仙眼中,神魔不兩立,我是殺人如麻的女魔頭,怎配得到幸福。如今想來,一萬年前的不殺之恩只怕也是別有用心的,只爲了引我上當,心機之深沉,果然絕世罕見。
瑤光啊瑤光,你自詡法力無人能及,卻還不是被他們耍的團團轉,你如何對得起你的父君和母后,如何對得起嘔心瀝血的列祖列宗?
我躲開他的觸碰,厭惡道:“我做事向來只注重結果,過程如何都與我無關。無論你是否想過,傷害我的結果已經造成,你還想怎樣?”
他沉默半晌,看了一眼依舊昏迷着的她,然後視線落回到我身上:“無論如何,我都不允許你殺她。”
我臉上的笑意愈發冷,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那顆鮮血淋漓的心重新跳動。我終於知道,因愛生恨是這種感覺,痛到心臟麻痹,恨不能就此死去,一了百了。
我想要狠狠地罵他僞君子,卑鄙小人,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是誰不聽勸告,將真正關心自己的人拒之門外?是誰輕信於人,引狼入室,才被傷得體無完膚?是我,我是全天下最傻的大傻瓜,歸根結底,這都是我自找的。
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什麼都不想說,也不想再多看他們一眼,轉身往回走去。一個魔兵跌跌撞撞地闖進來,跪倒在我面前,神色驚惶,告訴了我另一個噩耗:“陛下,神界集結了百萬大軍,揚言要剿魔,現已到神魔之井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