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 柳毓都沒有來找我，我自然也不會那麼沒有眼色，強行讓她敞開心扉。
誠如帝君所言, 柳毓待我們極爲寬厚。吃穿用度, 無不以貴賓禮儀相待。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我每天至少要目睹三次各房妻妾爭風吃醋。
孫文德常年不着家, 風華正茂的嬌妻美妾難免空虛寂寞冷, 閒來無事也只有沒事找事，虛度時光了。她們無聊，我比她們更無聊, 才自告奮勇地充當了調和劑的角色，聽她們因爲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 臉紅脖子粗, 她們有了傾訴對象, 更是竹筒倒豆子般恨不得將老底都掀個底朝天，紛紛拉着我要我評理。本想打發時間, 等這些豪門貴婦真正在我面前破口大罵有如市井潑婦時，我才知道這個打發時間的法子有多愚蠢。
就好比某人手上長了顆肉瘤，疼痛難忍，他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將肉瘤切除，而是把整條手臂都砍了。帝君聽完我的比喻, 用了精闢的四個字來總結——削足適履。我瞪着眼斟酌半晌, 都不知道我這個比喻和足履之間有什麼關係, 遂怯怯道：“我只是想切除肉瘤, 沒想削足。”
帝君神色奇特, 凝視我半晌，哭笑不得：“這是引申義。”
我恍然大悟, 深感帝君知識淵博。
好不容易等到她們中場休息的時候，我尋了個理由，一溜煙跑了。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此刻對柳毓的隱忍功力肅然起敬，我只聽了半個時辰就恨不得躲回孃胎裡，真不知道這麼多年她是怎麼過來的，想必她如今這副模樣，她們的脣槍舌戰功不可沒。
帝君說要帶我出去逛逛，彌補我的遺憾。
我歡欣鼓舞，去哪逛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要找個清淨地方，遠離這羣長舌婦。
帝君被我迫不及待的架勢嚇了一跳，眼見遠處飄來一個鵝黃的身影正朝我賣力招手，赫然正是剛纔喊得最大聲的一個，我嚇得一哆嗦，急忙躲到帝君身後，藉此遮擋住她的目光，然後下意識地拉着他的衣角催促他趕緊離開。此刻不走更待何時，等她們休息夠了，想必戰況會比剛纔激烈十倍。
帝君問我想去哪，邁出廷尉府大門時才知道目的地尚未明確。其實我也沒想過要去哪逛，只是想要出來透透氣。帝君既然將決定權交給了我，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裝模作樣地沉思片刻，脫口而出道：“暢春樓！”
帝君愣住，我也是一愣，都未及深思這個陌生的地名是何時進入我腦中的，又是何時生根發芽的。苦思冥想一陣，才憶起這個名字是前幾日在柳毓的飯桌上聽到的，暢春樓具體是個什麼地方，我也不清楚。
帝君將我領到暢春樓時，我才明白吸引孫文德流連忘返的是個什麼樣的“好地方”，真正人比花嬌，環肥燕瘦，各色各樣的美人都可以找到。也無怪乎凡人都說這裡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對於青樓這個地方，我並不陌生，但對它的認識全都來源於話本里，親身經歷這是第一回，不知道會不會是最後一回。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大着膽子東瞧瞧西看看。帝君拉住我，神色十分別扭。
我歪頭打量他半晌，心知這可能也是帝君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全六界最超凡脫俗的帝君如今站在最俗的地方，真是一種奇妙的反差，而且還是拜我所賜，我暗自得意，膽也肥了起來。
帝君躲避不時經過的鶯鶯燕燕有意無意的觸碰，渾身散發着寒意：“小花，我們去別處逛吧。”
我自然是不同意，假裝沒看到帝君眼中的不適，笑嘻嘻道：“爲什麼呀？我覺得這裡挺好的呀！”
他正待勸說，一旁觀望的幾個貌美女子在老鴇的帶領下，扭着水蛇腰朝我們這邊靠近。
她笑得諂媚，揮動着香風撲鼻的手絹，本想得寸進尺將滿是贅肉的手臂也搭在帝君肩上，被他冰冷刺骨的目光嚇住，只能害怕地收回手，但仍舊不死心，捏着嗓子道：“這位公子瞧着面生，是第一次來吧！我們這兒什麼樣的姑娘都有，公子看看喜歡哪一種？”
話畢，她使了個眼色，立於她身後的女子紛紛搔首弄姿，暗送秋波，眉目含情。我樂呵呵地瞧着帝君，想看一向冷靜自持的帝君此時會作何反應。
許是我的笑聲太過醒目，衆人紛紛將目光投向我，老鴇像才發現我的存在似的，瞬間如臨大敵，神色古怪道：“姑娘走錯地方了吧，我們這兒可不做姑娘的生意！”
我十分奇怪，青樓這種地方，不就是等價交換，各取所需麼，恩客尋歡，她們求財，只要拿得出錢，她們都得陪着笑臉小心應付，哪有性別歧視之理。
正想理論，老鴇已完全無視我，一心一意地遊說着帝君，一連串姑娘的花名說的是天花亂墜，恨不能將她們樓裡所有姑娘都送到帝君懷中。我長嘆一聲，罷了，有錢的男人才是大爺，女人即便有錢，來這裡也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念及柳毓，我專心致志地在衆多交頸相纏的鴛鴦中搜尋着孫文德的身影，我雖然沒見過他，但憑着別人的描述和我自己的想象，我覺得這等資深老紈絝辨識度還是十分高的。因爲太過專注，一時忽略了帝君的反應，直到手腕處傳來痛感，纔想起帝君如今還身陷囹圄。我順着帝君緊握着我手腕的手望了上去，不由得嚇了一跳，他的臉已經完全黑了，眼神忽明忽暗，像是極力隱忍將要爆發的徵兆，我縮了縮脖子，我是不是闖禍了？
果然，在老鴇的黑爪再次伸過來時，帝君終於忍無可忍，低吼一聲：“滾！”
我感覺整棟樓都抖了一抖，在場的人都面面相覷，老鴇像吞了蒼蠅，臉色十分難看，不一會兒就帶着她那幾個女兒訕訕離開了。我搓着手，心裡七上八下，帝君的怒氣是真真切切的，看來這次真的觸到他的底線了，如果我及時認錯，可不可以免受皮肉之苦？
在帝君實施對我的處罰前，我立即乖覺地低下頭，可憐兮兮道：“帝君，我錯了。”
帝君神色稍稍緩和，聲音卻依舊冰冷：“認錯態度倒挺好的。說說看，你錯在哪了？”
呃……對啊，我錯在哪了？難道是把帝君帶到暢春樓？不對啊，我只不過說了一個地點，引路的是帝君，再說我也不可能未卜先知算到帝君會被一羣凡人吃豆腐。莫非是錯在袖手旁觀？這好像是有點不講義氣，不過憑帝君的能力，完全可以輕易脫身啊！再說，這裡的人神情都那麼享受，我怎麼知道貿然阻止是幫了帝君的忙而不是倒忙，如果好心辦壞事就更不可饒恕了。
“不是都主動認錯了麼，要你說出錯處有這麼難嗎？”帝君握住我的那隻手將我拉近，另一隻手高高擡起，我以爲他要揍我，立即眼一閉，心一橫，視死如歸道：“我錯在不該在帝君需要幫助的時候袖手旁觀。”
“嗯？”
“下次這個時候，我一定挺身而出，充當肉盾，替帝君驅趕所有狂蜂浪蝶，誓死捍衛帝君的清白！”
帝君懸在半空的那隻手終於落下，替我理了理凌亂的髮髻，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原來不是要打我。他哭笑不得，“還有呢？”
“還有？”我一時語塞，我有那麼罪大惡極嗎？除了這個，我還做錯什麼事了？
見我一臉迷茫，他臉上的冰冷全部卸下，換做深深的無奈，長嘆一聲：“你還想有下次？小姑娘不應該來這種地方，這次念你是初犯，姑且原諒你了。”
我吐了吐舌頭，原來是這個理由。
帝君在我頭上拍了拍，道：“好了，我們去別處逛吧！”
我點頭說好，正想離開，卻在聽到門口的一聲長呼時頓住腳步，我聽到老鴇叫“廷尉大人”，便立即朝聲源望去，一個錦衣華服，保養得宜的中年男子映入我的眼簾，想必此人是孫文德無疑了。
帝君拽了拽我的手臂，我卻依舊釘在地上紋絲不動，他順着我的目光望去，立即會意，抿着脣不說話。我衝他討好一笑，他敲了敲我的頭，在我熱切的注視下，招來老鴇在孫文德的隔壁開了一間房，老鴇仍舊心有餘悸，對帝君言聽計從，不敢多說一句話。
我樂顛顛地尾隨他走進了那間雅間。
其實我很怕聽到什麼不好的聲音，雖然我有三萬歲高齡，按凡間的年歲來算，他們當喊我一聲老祖宗，但在壽與天齊的神仙中，還算是個未經人事的小姑娘。我也不確定會有什麼讓人面紅耳赤的聲音傳來，但總覺得在這麼一個曖昧的地方，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若不做出什麼乾柴烈火之事，實在是不合常理。
我像壁虎一樣，貼在兩間房相貼的牆壁處，也顧不上姿勢雅不雅觀，只一心留意着裡面的一舉一動，恨不能挖出個洞來（別問我爲什麼不用法術，入鄉隨俗的觀念根深蒂固，我完全忘記自己是神仙這回事了）。奇怪，我凝神聽了半晌，除了喘息聲，什麼都沒聽見。想不到這暢春樓外表看起來粗製濫造，牆壁的隔音效果卻這麼好。
我一邊偷聽，一邊壓低聲音問帝君：“隔壁真的有人嗎？爲什麼我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沒人迴應，我又喚了一聲：“帝君？”
依舊無人迴應，喘息聲卻越來越重，我不由得有幾分奇怪，停住動作扭頭去看坐在桌邊喝茶的帝君。桌邊茶具攤開，卻空無一人。“帝君，你在哪？”
我心中滑過幾絲慌亂，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被帝君拋下，正打算從軟榻上下來，到屏風後看看，手腕卻被人握住，然後跌進一個溫熱的懷抱。我嚇了一跳，驚呼出聲，“誰？！”
來人沒有迴應，我來不及擡頭，腦中只存着一個念頭：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居然在青樓自己開的房間裡被人佔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