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帝君從秦漫的夢境出來時,秦漫依舊處於昏睡中,此刻的她神色平靜,似乎已從夢魘中走了出來。
我鬆了一口氣,此次探夢收穫頗豐,不但清楚了我離去那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還解開了困擾我已久的一個疑惑。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再解開最後一個疑問,秦漫的心結說不定也可以打開了。
得到這個認知,心中的沉悶頓時一掃而光,還有幾分躍躍欲試的喜悅。喚來沁兒,囑咐她好生照顧秦漫,一有什麼動靜立即就來通知我,小丫頭忙不迭地答應了。
回去的路上,我還在思索着那個關鍵性的問題。爲何秦漫的玉佩會在蕙心手上?帝君的聲音忽然響在耳畔,“小花,剛纔在秦姑娘的夢裡,你爲何會擋在我身前?”
我忙着想事情,便頭也沒擡,不假思索地答道:“因爲你是帝君啊!”
帝君側身擋住我,意識到前方突然出現的障礙,我急忙頓住腳步,疑惑擡頭。
“這算是什麼回答?”
我歪着頭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帝君剛纔問的是什麼問題。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對於可能遇到的種種危險都茫然未知,我的身體卻先於大腦做出反應,毅然決然地站在帝君身前,替他抵擋一切未知的災難。誠如帝君所言,我只是個法力低微的小姑娘,連自己都保護不好,又有什麼能力去保護他?思前想後,對於我那不自量力的舉動,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釋就是“本能”。就像飛蛾生來就喜歡追逐光明,即便被那灼熱的溫度傷得體無完膚,還是義無反顧地撲向火種,因爲這就是本能。
習慣成自然,什麼時候,喜歡帝君竟變成了一種本能呢?帝君無疑是播灑光明的火種,我卻沒有飛蛾撲火的勇氣。受過一次灼熱,便小心翼翼地想要避開,可在危急關頭,本能依舊佔了上風,是而纔會那麼不自量力。
帝君還在等着我的回答,我咧嘴笑開:“阿爹阿孃常教導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帝君身份尊貴,我要是能救下帝君,說不定就能直接飛昇成上神了呢!”
說完,就雙手合十,一臉憧憬狀,似乎真的看到上神的光環降臨在我頭上。
帝君沒有感染我的喜悅,面上依舊波瀾不驚,似笑非笑道:“是嗎?”
在帝君面無表情的注視下,我艱難地點頭,“是。”然後嚥了咽口水,將涌至喉間的話一併吞回肚裡,怎麼能告訴你,我會這麼做僅僅因爲你是帝君,是我喜歡了三千年的帝君。
此後的幾天,秦漫竟開始有甦醒的跡象。沁兒激動地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正對着那半瓶花神淚發呆,藍色的液體晶瑩剔透,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神奇的功效。聞言,我立即將它收入懷中,跟着她一道前往離語園。
“小姐,花洛姑娘來了。”沁兒對着門內喚了一聲,就側身請我進去。
我剛一踏入房內,果然看到秦漫半躺在牀榻上,薄被攏至胸口。她聽到腳步聲,狹長的雙眼望向我的方向,想要起身,“你來了。”
我急忙按住她,“你躺着就好。”
她視線在我身上流連了片刻,轉而又投向一片虛空,輕輕道:“花洛,我昏睡的這段時間,做了很多奇怪的夢。夢裡有痛苦,也有甜蜜,甚至還夢到了小時候的事情。”
我回答說:“我知道。”
她有些詫異,“你知道?”
我面露愧色,“前幾日來探望你時,見你遭了夢魘,神色十分痛苦,我便自作主張入了你的夢境,你不怪我吧?”
她沉吟片刻,搖頭苦笑,“無妨,終歸我也是要說給你聽的,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也省了我不少力氣。”
還沒說幾句話,她就顯出疲憊之色。我清楚地知道,她已時日無多,即便能夠醒來,也是無力迴天了。
她的面上依舊如初見時近乎透明的蒼白,幾日沒有進食,顴骨更顯突出,下巴尖尖的,彷彿一把利刃直欲扎進人的心裡。我儘量不去看她單薄瘦削的肩,輕聲問道:“你是不是遺失過一塊玉佩?不,確切來說,應該是半塊。”
她怔住,似是在尋找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良久才輕輕點頭。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半塊玉佩應該是在你初見蕭縝那天丟的。”
她沒有否認,“那天回去之後,我找了很久,都沒能找到它。爹說,那是一塊平安玉佩,常年佩戴能夠保我一生平安。而我卻把它摔碎了,給了一個被人追殺、素昧平生的少年。那時候年幼,分不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但直覺告訴我,他一定會是好人。於是便天真地想着,平安玉佩既能保平安,若我分他一半,豈不是我們倆都能平安了?他接過玉佩時很開心,我也相信他會帶着那半塊玉佩來找我。可七年過去了,還沒等到玉佩合二爲一,我卻把它弄丟了。”
我靜靜地望着她,她頓了頓,繼續道:“佩戴了七年的東西驟然失蹤,我想我應該是傷心的。可我感到的僅僅只是茫然,之後便是釋懷。他一個勢單力薄的少年,面對強大數倍的敵人,生還的機率能有多少?或許我等的只是一個結束,上天以這種方式告訴我,我等不到他了,人海茫茫,或許他早已不在人世,或許他已娶妻生子,早已不記得當初的那個小姑娘了。他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過客,我終將會有自己的生活。”
我欲言又止,還是沒有把“蕭縝就是當初的那個少年”這件事告訴她,她等到了那個少年,並且再次愛上了他,只不過昔日的少年滿懷仇恨而歸,還將救命恩人誤認成他人,真正的恩人卻被他親手推入深淵。我不確定她聽話會有什麼反應,要是她受不了這個刺激又暈過去,情況就更加不妙了,我不能冒這個險。
“花落,”秦漫的聲音喚回了我的思緒,“你在想什麼?”
我搖頭,迎上她略帶迷茫的目光,“沒什麼,只是在想‘命運’這東西。”
她凝眉道:“你相信命嗎?”
我誠實道:“從前是不信的,不過現在信了。”
“哦?”她興趣盎然,“爲什麼?”
我思索片刻,道:“你們凡間不是有句話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其實我們神仙是很不以爲然的。人各有命,凡人有心願未了,可以求神拜佛,能不能實現另當別論,我們卻只能依靠自己。從前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是公平的,有付出就會有回報,現在才知道,公平是少數,不平等纔是隨處可見。很多事,即便我們再努力,都是改變不了的,換句話說,也就是命中註定的,就如你父親和蕭縝的血海深仇。”也如我和青綾公主的鬥爭……
說到這裡,我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小心翼翼地覷着秦漫的神色,她的面上看不出起伏。
她發了很久的呆,我也就靜靜陪她坐着,不再言語。她臉上的疲憊之色越來越明顯,似乎一閤眼就能睡過去,終於,她撐不住了,揉了揉眉心,道:“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也好。”我扶她躺下,就退了出去。
哀莫大於心死,真正可怕的不是她還心存執念,而是她的心都死了,又談何走出心結呢?整件事中,蕭縝的態度一直撲朔迷離,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讓蕭縝知道真相了,若他還能做到如此絕情,那隻能感嘆秦漫識人不清了。
將軍府的下人說秦漫昏迷後,蕭縝便不再踏足蕙心的院落,日日宿在書房裡。蕙心使出渾身解數讓他回心轉意,有一日甚至在他書房外站了一夜,說是站,她雙腿殘疾,也不過是坐在輪椅上罷了。夏夜天氣雖涼,在門外一夜未眠,卻也只是讓她臉色比平時白了幾分,連咳嗽都不曾有,偏偏這等扮可憐的招數屢試不爽,蕭縝長嘆一聲,便在她的梨花帶雨中繳械投降了。
我不住地冷笑,這就是他所能表現出的悔意嗎?
剛走上石橋,一個丫鬟告訴我說,帝君正四處找我,讓我趕緊過去。從前我也單獨行動過,從未見帝君這麼焦急過,莫非有什麼大事發生了?我的右眼皮沒來由地一跳,心中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腳步匆忙地往帝君的住處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