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縝自小生在武將世家,作爲蕭家唯一的兒子,所受恩寵自是不言而喻。
也許天賦異稟,或是血脈傳承,不同於其他孩子,蕭縝學會的第一句話不是如何喊“爹孃”,而是“上陣殺敵”。虎父無犬子,蕭氏夫婦又驚又喜,驚的是兒子小小年紀便身懷雄心壯志,喜的是蕭家精忠報國的拳拳之心得以傳承。
但天有不測風雲,四歲時,一直健壯如牛的蕭縝因爲一次風寒,性命垂危,蕭氏夫婦聘請無數名醫前來診治,結果都是搖頭嘆息。蕭氏夫婦老淚縱橫,不忍蕭氏香火就此斷送。後一個長門僧路遇蕭府,替蕭縝算了一卦,預言蕭縝命帶煞氣,與蕭氏夫婦八字犯衝,若要平安長大,只能送去僻靜清幽之處撫養,消磨煞氣,期間不得相見,十年後方可歸來。
蕭氏夫婦百感交集,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送走就等於失去天倫之樂,可若強行留下,依那長門僧所言,蕭縝說不定活不過今晚。幾番權衡之下,夫婦倆只得忍痛將蕭縝送去一個世外高人門下代爲撫養。
蕭縝在山中一住就是十年,陪伴他的只有鳥獸蟲魚和不苟言笑的師父,對父母的印象也停留在四歲時。師父雖嚴厲,閒暇時還是會給他講他父親破陣殺敵的英勇不屈。年幼的蕭縝在師父的隻言片語中,對父親的崇拜之情由一顆種子,逐漸長成參天大樹。
所謂的那位世外高人,早前是名動東陸大地的謀士,後厭倦了官場的波詭雲譎,纔到山中隱居。從他身上,蕭縝不僅學到了武將應有的矯健身手,還擁有了神機妙算的聰明才智。
十年之約期滿,蕭縝如同每一個躊躇滿志的少年,準備下山大展宏圖。生活就像一個不速之客,總在不經意間給你最大程度的震驚,不是驚喜,就是驚悲。很不幸,蕭縝得到的是後者。他以爲終於得以見到仰慕已久的父親,盡一份遲到已久的孝心,卻不想得到的卻是蕭氏一族勾結敵國,滿門抄斬的噩耗。
跟隨師父長久以來形成的敏銳洞察力,讓他覺得事有蹊蹺,且不論蕭氏一族滿門忠烈,不屑做這通敵叛國之事,憑蕭將軍武將的頭腦,也絕對沒有如此縝密的心思盜取情報,賣給敵國,一切必定是有人栽贓陷害。後經過暗中調查,一切皆如他猜測的那般,是當朝丞相秦霍一手遮天的結果。
秦霍也不是吃素的,調查到了蕭氏還有餘脈存活,佈下天羅地網捉拿蕭縝,殺無赦。縱然蕭縝學到的本事再多,也敵不過權勢滔天的丞相。他想,如果不幸身亡,即便到了陰曹地府也必不讓秦霍好過。若能逃出生天,窮盡此生,也必讓秦霍裂碎每一寸皮膚,菹醢而死。
伴隨着這一個信念,蕭縝堅持躲過了秦霍地毯式的追殺,躲到路中行駛的一輛馬車中。馬車中的小女孩有一雙靈動的眼,他以爲她必定會驚慌失措地大喊大叫,可在他的眼神示意後,小女孩安靜地閉嘴了,還好奇地打量着他,絲毫沒有懼意。在這個封閉的小空間裡,蕭縝長久以來緊繃的神經有一絲鬆懈,相比於外界的紛亂血腥,這裡竟安詳地恍若世外桃源。
再平和的夢也有醒來的時候,血腥還是將這個世外桃源污染了,他想,如果這個小姑娘將他交出去的話,他就拿她當人質,溺水之人總希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管這根稻草是否足夠承載他的重量,他總還是想要試試看。以那些殺手的冷血程度,殺人就像殺雞一樣容易,他們纔不會管是殺一隻雞還是兩隻雞。
好在小姑娘沒讓他有挾持她的機會,在他做出反應前,小姑娘焦急地掀開地板,讓他躲到夾層裡,她關心的不是會不會被他連累,而是他在密不透風的夾層裡會不會難受。饒是他再心智成熟,也不知所措了。他不知她是天真無邪,分辨不出其中的利害,還是單純善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無論出於哪種原因,他都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遂覺十分窘迫。好在木板一蓋上,阻隔了她的所有視線,她不會看到他赤紅的臉。
當殺手的腳踏上木板,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更別提直面敵人的她。當聽到她恐懼的哭聲,他心中生出無限愧疚,好幾次,他都想破板而出,與那些爲難她的人拼個魚死網破。好在小姑娘在他行動前將那些多疑冷酷的殺手請了出去,他才得以僥倖逃脫。重新呼吸到新鮮空氣後,他想出言安慰,卻發現她一臉輕鬆,與剛纔的那個怯弱的小姑娘判若兩人。他再一次迷茫了,是他久居山中,遠離人羣太久,不知道現在的人都很善於僞裝,還是這個素昧平生的小姑娘同他一樣早熟?
他的警惕重新流回血液,冷聲問道:“你爲何要救我?”
小姑娘撲閃着大眼,一臉理所當然道:“救人還需要理由嗎?”
他望着她天真的側臉,微微一愣,不自在道:“你沒聽他們說嗎?我是通緝犯,人人都想殺我,你就不怕我嗎?”
秦漫搖頭,甜甜笑道:“你說你不會傷害我,就不是壞人,我相信你。”
他不禁啞然失笑,果然還是個小姑娘,是非曲直如此簡單,人人喊打喊殺的通緝犯不一定是壞人,傷害她的纔是壞人,可他是否應該告訴她,他也萌生過傷害她的念頭呢?
他決定守口如瓶。
馬車停下,他纔想起他還不知道救命恩人姓甚名誰,不過一個尋常問句,就讓那個中年車伕一臉警惕,他摸鼻苦笑,果然其他人還是清醒的,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她不會對他心生防備了。
他想,罷了,能不能平安見到明日的太陽升起還是個未知之數,還談什麼報答,或許他不拖累她,就是最好的報答了。今日一別,就此天涯吧!
孰料她又做出一個驚人之舉,執意將玉佩摔成兩半作爲信物,還囑咐他一定要去看大夫,傷好後就拿着玉佩去找她。他震驚地無以復加,小姑娘眨了眨眼,就跑走了。手中玉佩似烙鐵般灼熱,他明白一諾千金的道理,他想,他決不能食言。
師父將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送到秦霍面前,終於讓秦霍相信蕭家的最後一點血脈在他堅持不懈的追殺中蕩然無存。
此後,即便前路再兇險,只要握着這半塊玉佩,他也能咬牙挺過。他從普通兵士做起,歷經七年,終於爬到了高層將領的位置。他不肯更換姓名,執意用“蕭縝”這個名字在仕途中摸爬滾打。
秦霍老奸巨猾,必然對他產生過懷疑,但那具屍體是聞名遐邇的東陸謀士送來的,又是他親自挫骨揚灰的,他犯不着爲了一個人人唾棄的餘孽自毀半生清譽。加之此蕭縝和老的蕭將軍性格迥異,除去同姓“蕭”之外,無半點共同之處,最重要的是,秦霍自負半生,不相信有人能從他手下逃出生天,於是,他便高枕無憂地認爲蕭縝真的只是和那個被他殺死的少年同名而已。
蕭縝一面蒐集秦霍的罪證,一面拉攏人心。在此期間,他也沒有放棄尋找那個小姑娘,從前年少無知,以爲只要有緣分,即便相隔千山萬水也終能相見,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有信物。長大後,才發現緣分可遇而不可求,他翻遍了整個楚國,都沒能見到一個手持相同玉佩的小姑娘出現。
漸漸地,他不再刻意尋找,專心籌劃復仇之事。
那日春光溶溶,他正在茶館喝茶,就聽到外面一陣喧譁,他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便知又是王都裡每日都會上演的強搶民女的戲碼。他不予理會,一面聽說書先生絮叨,一面品茶。
他不是什麼善人,自然不會熱衷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事,在他眼裡,那還沒有聽那些倚老賣老的大臣吵架來的有趣。可當他看到一個身形瘦弱的女子毫不畏懼地見義勇爲時,他的興趣又被勾起來了。他饒有興味地欣賞着女子使出渾身解數,一人單挑五個手臂比她大腿還粗的彪形大漢。
他也不知道爲何在看到女子落入下風之時,他的心中會生出一股無名怒火,隨即身形像離弦之箭一樣衝了出去,替她擺平了餘下的兩個大漢。
瞥了一眼一臉震驚的女子,有一瞬間,他將她認作了七年前的那個小姑娘,隨即又自嘲一笑,他定是魔怔了,隨便一個人都能勾起他的回憶。那個小姑娘救他時雖還年幼,卻隱約能看出是個美人坯子,臉上也沒有這麼大一塊紅斑,他居然能將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聯繫起來,不是思念過度又是什麼呢?
這種魔怔持續到他對女子冷冷吐出的一句話,他說:“不自量力,保護別人之前先得掂掂是否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說完這句話,連他自己都愣住了,他一向自詡冷靜自持,如今趟進這趟渾水已經夠匪夷所思的了,居然還會一反常態地對一個陌生人出言忠告?!
未及多想,他就轉身離開,女子在他身後大叫,“你叫什麼名字?”
他有些好笑,萍水相逢罷了,何必追問姓名。事實證明,一旦被渾水沾身,想要洗淨完全是不可能之事。那個女子將萍水相逢變成了日日偶遇,除了在府中,王都各處都可見她燦爛的笑臉,漸漸地,他悲哀地發現,連他家中這片淨土也被佔據。
他得知她的真實身份後,本能地排斥與她接觸,但她渾身有挫不完的勇氣,無論他如何冷眼相待,她難過之後又是雨過天晴。他利用蕙心來逼迫她退縮,事實證明,她對於這個比她貌美的女子十分介意,但並不能就此打消她的念頭。他無語凝噎,從未見過如此厚臉皮的女子,既然她的臉皮比一般人厚,那他的招數也得比對待一般人時高明些。
那時候,他不知道,秦漫不是臉皮厚,只是捨不得放手。她寧願忍受噬心之痛,也不想歷經相思之苦。
他相信她一定會知難而退,但她沒有,受挫之後換來的是更加昂揚的鬥志和飽滿的熱情。他驚恐地發現,她比戰場上的任何一個敵人都要可怕,更加令他驚恐的是,他漸漸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怕到一旦這個習慣失去了寄託物,鋪天蓋地的都是空虛。當她來向他道別時,他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活在她的陰影下了,他真想放鞭炮來慶祝。可當她真正離開後,她的音容笑貌無時無刻不浮現在他的眼前,做事情也開始魂不守舍起來,一向一絲不苟的他竟也會犯一些低級錯誤,好在沒有鑄成大錯。
他安慰自己,這只是一時的不習慣而已,過幾天,過幾天就會好轉。可幾天擴展到幾個月,這種反常不但沒有好轉,還越來越嚴重。他生出一個想法,他會不會是喜歡上她了?這個想法剛一萌芽,就被他狠狠地扼殺在搖籃裡,不可能的,別說她是仇人之女,即便她家世清白,他也不能喜歡她,他的心中只有那個救他的小姑娘一人而已,他怎麼能愛上別人呢?即便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經地義之事,但他不願意將愛分給其他人。
這種反常一直持續到她遊玩歸來,他想,既然逃不開,那就安心忍受吧,只是不能越過朋友的界限。他一向恩怨分明,對秦霍的恨並沒有轉移到秦漫身上。
後來的潼關戰役,區區小國根本不足爲懼,他是故意讓自己被那些死士所傷,連傷口的位置他都計算好了,看起來嚴重,實際上並無性命之虞。只有這樣,才能打消秦霍那老狐狸的疑慮。
他計劃好了一切,這將是他扳倒秦霍的最佳時機。他以爲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他漏算了一個最不穩定的因素——秦漫。當他從自己設置的陷阱中醒來時,望見牀邊的秦漫,他徹底懵了。他一直以來堅定的信念動搖了,他心中產生了很多顧慮。他想,如果秦漫知道是他將秦霍推入深淵的,會不會恨他?她還會不會像此刻這樣對他一往情深?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這麼做會不會讓秦漫受牽連?
他恨秦霍,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以慰父母在天之靈,但他不想傷害秦漫。他就這麼猶豫着,秦漫卻醒了,她欣喜若狂的表情替他做出了選擇,無論如何他都避免不了傷害她,但他願意把這種傷害降到最低。
他向她提親,她眼中的驚喜不言而喻,但是她卻拒絕了,他震驚不已,她卻說:“我是個醜姑娘,你們男人不都喜歡美人嗎?”
那一刻,他又好氣又心疼,他願意給她一個承諾,即便沒有千金重,他也願意,並且他知道她不會懷疑。
大婚那天,蕙心臉上的哀傷觸目驚心,他並沒有生出半分憐惜之情,誠然,她比秦漫美貌的多,但那又如何呢?不愛就是不愛。可當他無意間看到蕙心腰間的那半塊玉佩時,他震驚了。他一直苦心尋找的人竟然就在眼前,可他卻要當着她的面迎娶其他女子,他給阿漫的承諾也有了裂痕。他原本打算用對阿漫一生一世的好來彌補她的喪父之痛,可他現在連這個都做不到了,他發誓要娶的人回來了,可阿漫呢?只能選擇辜負了。
新婚之夜,他喝得酩酊大醉,但還是忍不住想要掀開她的蓋頭。當那張絕色傾城的臉映入眼簾時,他愣住了,這還是他的阿漫嗎?可他仔細看了,除了原先的那塊紅斑消失了,五官一如從前的精緻。他自嘲一笑,他還擔心自己的欺騙會傷害到她,原來說謊的人不只他一個。他扔下蓋頭就走了,儘管知道阿漫會傷心,但是除此之外,他別無他法。
他儘可能避免一切與她獨處的機會,日日宿在書房。對於他的疏離,阿漫雖然失落,卻沒有怨懟。她就是如此,即便再傷心,面上都是笑着的。也正因爲這樣,他漸漸忘記了她也是會傷心的。
他的冷漠疏離一直持續到新婚的半月之後,當他醒來後,發現身處阿漫房中,他陷入了極大的恐慌之中。他故作鎮定地質問她,他明顯感覺到她的表情很受傷,但他極力忽視。他期待着她說“什麼事都沒發生”,可當她真正說出這句話時,他的心中沒來由地涌上一陣失落。都道酒後亂性,可即便他喝醉了,也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看來他們之間註定無緣呢!
復仇之事按部就班地進行,他爭取到了帶兵出戰的機會,可以就此遠離這場權利鬥爭,給自己一個最好的不在場證明。當秦漫的求助信飄過半個楚國,到達他手中時,他迎着黃沙漫天,矗立良久,於理,他不能幫忙,可他不幫忙,就意味着告訴阿漫這場陰謀是他策劃的。
那天,他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從日出一直到月上中天,他都沒有回營帳,直到副將前來尋他,他才收回思緒,慢慢回營。
他做出了一個決定:袖手旁觀,既然註定是要辜負阿漫的,就讓她恨得純粹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