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七月庚午,持節、都尉江荊司樑雍益寧七州諸軍事、江州刺史、徵西將軍、都亭侯庾翼卒。翼部將於瓚、戴羲等殺冠軍將軍曹據,舉兵反,安西司馬朱燾討平之。庚辰,以輔國將軍、徐州刺史桓溫爲安西將軍、持節、都督荊司雍益樑寧六州諸軍事,領護南蠻校尉、荊州刺史,治江陵。
--引言摘述
看到南鄉郡還算雄偉高大的城牆,曾華不由長舒一口氣。這月餘爲了能讓這一千五百名流民順利回到晉地,自己可沒少操心,眼看着這身形臉蛋都狠狠地瘦了一圈。
在這一路上,除了設伏殲滅偶遇的趙軍胡人之外,最大的問題就是吃飯。
現在戰亂四起,經常是百里無人煙,就更不用說就地籌集糧食了。可是這一千五百多流民又不是自助旅遊,尤其是河東流民,除了命之外,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被拋棄了。
曾華這個時候可以說是想盡了辦法。人煙少那就意味着野獸多,張、甘二族的獵戶可都是好把式,就是在荒野上成羣結隊的野狼豺狗都討不了好。曾華爲了便於管理,下令將總共一千六百五十二人的流民分了十六個百人隊,青壯年編製成九個百人隊,經過張、甘獵戶混編培訓後,在曾華任命的隊長率領下分成左右前後四部,一邊四處結隊狩獵取食,一邊護衛中間隊伍。而六個老弱婦孺百人隊則被圍在中間,專爲青壯們架鍋煮食,縫補打點。
光靠打獵是遠遠滿足不了一千六百多張嘴吃飯的。於是曾華還下令老弱婦孺結隊在有經驗的老人帶領和監督(關鍵是監督不能挖到有毒的野菜)下挖野菜,刨樹根。而青壯隊伍除了狩獵護衛之外,還開始對沿途的大河小溪進行索取。
這支更像原始部落的流民隊伍一路上蹣跚迤邐而行,途中凡是能吃的東西,除了人的屍體,盡數被拿來充飢,連曾華再三保護捨不得的戰馬也只剩下不到二十餘匹。大家一路上也都看到眼裡,正因爲有曾華的帶領,一千六百五十二名流民除了三十一名老人因體力不支、四十六人因重病離世外,其餘一千五百多名流民終於看到了“朝廷的城池”。
南鄉郡郡守安俱第一眼看到這羣流民就覺得不一樣,這些流民雖然也有其它流民身上的那種長途跋涉的疲憊不堪和背井離鄉的落魄,但是在他們身上看不到一點絕望的跡象。當他聽完曾華、張壽、甘芮等人的自我介紹之後,似乎明白了一半。而當他聽完口才不錯的張壽一一講完路上的一切,再看到那一籮筐的令牌、軍旗和大印之後,他就徹底被驚呆了。從北方中原逃流過來的難民以數十萬計,而經由南鄉流入荊襄的也有數萬。哪個不是驚惶失魄,死裡逃生,最後仗着人多,不停地用後面同伴的性命來墊底才逃回到南地。可是這麼一支人數不多的流民,不但順利地回到了南地,而且一路上還殲滅了不少羯胡趙兵,那些軍旗、官印和腰牌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得出來的,就是正規邊軍也很少能繳獲到這些東西。
於是安俱看向曾華的目光就帶着許多敬佩之意了。
很快,這支新來流民的“奇遇”和曾華的大名很快就傳遍了這兩年南下彙集在南鄉郡、義陽郡(治新野)、義成郡(治襄陽)的數萬北方流民,也很快傳到了徵虜將軍、監沔中諸戍軍事、領義成太守劉惔,江夏(治所在今湖北安陸)相袁喬和新上任的安西將軍、持節、都督荊司雍益樑寧六州諸軍事,領護南蠻校尉、荊州刺史桓溫的耳中。
桓溫得到安俱公文之後,再聽說了流傳過來的種種傳說,頓時對那幾名世家之後產生了興趣,尤其是曾華。但是坐鎮襄陽的義成太守劉惔動作更快,直接將曾華等人接到襄陽。
不久,桓溫率領益州刺史(治巴東)周撫、龍禳將軍朱燾、督江夏、隨、義陽三郡軍事、建武將軍、江夏相袁喬和毛穆之等參軍幕僚藉口巡視北線對趙防務,從江陵出去,趕往襄陽,會合已被安置在那裡的曾、張、甘等人。
“來,三位公子,快來見過桓大人!”做爲主人家的徵虜將軍、監沔中諸戍軍事、領義成太守劉惔帶着曾、張、甘三人走進大廳,連聲介紹道。
“曾華/張壽/甘芮見過桓大人!見過周大人!見過朱大人!見過袁大人!”在劉惔的一一引見下,曾、張、甘三人抱拳向在場的諸位大人一一行禮。
在襄陽這段時間,劉惔時時召見曾、張、甘三人,每次都談論許久,相談甚歡,而劉惔也越發器重曾華。後劉惔曾去信密語與桓溫:元子老賊,今有南歸世家良子三人,少年英雄,恐數年之後不在你之下,想你今後不會孤獨寂寞了。也許這纔是桓溫來襄陽的真正原因。
而在明面上,劉惔給老熟人和老上司-朝中兩位大佬和輔政:錄尚書事何充和會稽王司馬昱(後來的晉簡文帝)頻頻去信,着實把曾華等人狠狠誇了一把,也算是爲曾、張、甘三人造勢吧。
“你就是從西域回來的曾敘平?”桓溫突然開口問道。
“正是在下!”
“曾家鎮守西域多年,你能說說那裡的情況如何?”
曾華也不客氣,當下開口說道:“西域地域廣袤,但是多戈壁險灘。各胡佔據綠洲爲國,分爲南北中三道,大國分爲車師、焉耆、龜茲、疏勒、鄯善和于闐,各國田地肥廣,草牧饒衍,更兼東西要道,商賈絡繹不絕,十分富饒。於是各大國佔據綠洲,征伐四方,各自兼併役使鄰近小國,稱霸西域。”
“南道西行,有且志國、小宛國、精絕國、樓蘭國皆屬鄯善國;戎盧國、扞彌國、渠勒國、皮山國皆屬於闐;中道西行有尉犂國、危須國、山王國皆屬焉耆;姑墨國、溫宿國、尉頭國皆屬龜茲;楨中國、莎車國、竭石國、渠莎國、西夜國、依耐國、滿犂國、億若國、楡令國、捐毒國、休修國、琴國皆屬疏勒。北道西行,至東有且彌國、西且彌國、單桓國、畢陸國、蒲陸國、烏貪國,皆屬車師。”
“前魏承漢制,世祖文皇帝於黃初二年(公元221年)置西域戊己校尉,治設高昌(吐魯番),始拜張恭以涼州刺史領護戊己校尉。前魏明帝於太和年間(公元227-232年)復置西域長史,治設海頭(今羅布淖爾東北)。據史書記載,當時西域各地無歲不奉朝貢,略如漢氏故事。”曾華將自己在中學時學到的新疆地方歷史結合博學多才的甘芮、張壽的講述,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魏晉西域史來了。在正式決定自己是西域歸來的世家子弟之後,曾華開始惡補西域知識,現在看來的確很有成效。
“戌己校尉轄下只有有兵甲一千,屯民兩千戶,西域長史轄下有徒民一千戶,但是相比居地的西域胡人,卻是少之又少,故都無力獨控全局,只完全倚仗朝廷威勢,而管轄地域也僅高昌方圓數百里和海頭數百里,只能在諸大國夾隙中慎守。然中原諸王亂戰之後,涼州張氏崛起,割據地方,斷絕東西通道,西域長史李原率先納降,還鎮海頭。然而先祖父曾公諱康不願輸降,堅守朝制。涼州張駿暗恨先祖父不願歸順,更並領涼州刺史(戊己校尉領有涼州刺史虛銜,而張駿領有涼州刺史實職。),故而於咸和二年(公元327年)發兵攻高昌。”
說到這裡,曾華的語氣變得無比的低沉和悲傷,他凝神想象着自己這位古代的家門在遠離中原萬里之遙的西域懸地,僅以千計孤軍抵禦數倍的洶涌敵軍,這份悲涼和孤憤使得曾華不由自己地暗自神傷,他聯想起自己穿越時間和空間,在一個孤立無助的陌生環境裡拼死掙扎着,不是一樣的悲涼和孤憤嗎?
在那一刻,曾華覺得自己和這位名義上的祖父心意相同,彷彿自己站在高昌城頭。一眼望去,無盡的黃沙和點綴的綠洲,殘豔似血的夕陽,黃昏中的孤城,浩瀚無邊的敵軍,沒有絕望,沒有悲傷,只有輕輕的一聲嘆息。故國,我的故國,希望我那孤獨的靈魂能隨着凜冽的西風飄回來,不要再讓我遊蕩在無盡的他鄉荒野中。
曾華覺得曾康那一聲輕輕的嘆息從無盡的時空裡穿越過來,變得異常沉重,迴盪在他的胸腔裡。曾華再也忍不住,熱淚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上。
過了一會,曾華終於壓制下自己的悲傷,開始用嗚咽的聲音繼續講述着。
“先祖父曾公諱康城破自盡,數百族人隨從皆自盡。有忠義之士掩護我的父親藏於綠洲荒野之中。至此戌己校尉官制滅,張駿設高昌郡,不久就失於車師國。於是,西域徹底遊離於我大晉,從此衆國羣起,自立爲王,割據爲政,並相互攻伐。”
“先父母撫育我成年之後,終因環境惡劣,和族中老人陸續不堪疾病去世了,最後只餘青壯十七人。我們最後合計,如再居異地則前途渺茫,於是合力東進,圖歸中原。”
衆人聽完,不由一陣唏噓感嘆,許久都黯然無語。
“東歸途中可是艱險無比?”最後是桓溫開口繼續問道。
“回大人,的確如此。一路上黃沙戈壁倒無所謂,只要備好糧食和水,沿着東西商道走就是了。可是天災好過,人禍難躲。可恨那一路上游兵馬賊不計其數,想我族人十七人一同出發,經數月方到玉門時,已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其中艱辛苦難,無法言語。”
說到這裡,曾華開始杜撰起《曾敘平西域歷險記》來了。幸好曾華看了不少西部歷險電影和小說,加上從張壽、甘芮那裡間接打聽來的西域“最新情況”,編得還煞有其事。
“我們剛出柳中就碰到車師的兵馬和涼州軍開戰爭奪高昌,從高昌一直打到伊吾(今哈密市),阻塞了北道通路。於是我等只好掉頭南下,準備走中道回涼州。誰知剛好碰上涼州張駿遣遣沙州刺史楊宣率軍徵理西域1。楊宣屯軍海頭,以部將張植爲前鋒,所向披靡,其軍直指焉耆國。焉耆國國王龍熙親率軍拒戰於賁侖城,爲植所敗。張植進而直入據尉犁,龍熙率羣下四萬人肉袒而降。”
“爲了躲避涼州軍,我們晝息夜潛,繞過海頭,卻在白龍堆(今羅布泊東北)遇上馬賊火燒雲,措手不及,損失了數名同伴。我等餘下十餘人被俘,先假意順從,再乘馬賊不備,掙脫繩索,奪馬搶弓,直奔東來。馬匪銜尾相追數日,中有同伴陸續體力不支,最後返身與賊相拼共亡。我等三人在同伴的掩護下,仗着馬術精湛,終於擺脫了馬賊相追。”
“最後的途中,我等皆有傷,但其餘兩人體力稍弱,終於不支,看到了玉門關卻再也走不進來了,最後只餘我孤身一人掙扎着進得玉門關。我在敦煌將隨身之物幾乎變賣一空,延請醫生,調養了三月,這才留得一條小命。”
“再後來就是涼州轄內行進,雖然張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他管下的地方還算太平,也讓我順利地回到了關中,誰知?”
說到這裡,曾華不由長嘆一口氣,越想越悲憤,最後含淚低首,不再言語了。衆人也不由黯然低首,沉默不語,各自悲嘆。
曾華悲憤的是自己背井離鄉,永別親人,千辛萬苦地被老天爺舞弊穿越,可是怎麼就不穿越到其它太平盛世或者好過一點的朝代呢?偏偏跑到了這個混亂的朝代。往前一點回到三國,憑藉老子熟讀《三國演義》和《三國志》,拳打曹操,腳踢劉備,一屁股坐倒孫權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再橫掃周邊的胡人,避免後來的五胡亂華,中華大悲劇。往後一點回到隋唐,就是不和老李家爭天下,混個凌煙閣功臣還不是花生米一碟,然後在大唐盛世裡安享榮華富貴。可是偏偏讓老子穿越到了東晉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朝代,這老天爺還真是喪盡天良!
但是其它人悲嘆的卻是另外一回事了。世祖武皇帝(就是晉武帝司馬炎)一統天下才幾十年,太康盛世彷佛還在昨天一般,八王之亂,懷帝被俘於洛陽,愍帝被俘於長,一波着一波。晉王朝就象一朵剛剛露出小芽尖的花蕾,驟然間就被*洗禮了一遍。被胡人外族亡國滅朝的,在史書上,晉王朝是第一個,卻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個?
蹉嘆了好一會,桓溫等人最終還是回過神來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關鍵的是眼下。
“聽說曾公子文武雙全,頗有謀略,一路上沒有你的率領這一千多流民恐怕到不了南鄉。看來就是地處極西之地,曾家也沒有忘記傳學授教呀!”桓溫接着問道。
“曾家世代鎮守西域,孤懸玉門西外,但是絲毫不敢忘記華夏傳承。自小家中有先生教導傳授。只是地處偏僻,無法學習博深學識,只是淺淺傳授了幾本史書兵法。加上地處險惡,一年中無一月不血戰,所以騎射技擊這等保命才藝是必須要學的。”曾華依然不慌不忙地答道。
“好!”桓溫讚歎一句,先前聽別人轉述過曾華率領流民南下的經過,也見過那些戰利品。做爲一個有經驗的軍事統帥,他明白這中間的艱辛,需要什麼樣的進退有序和統率有度。要是這等本事還只是淺淺地學了幾本史書兵法,估計有很多讀了幾籮筐兵法書的人得自己買繩子去了。不過年輕人還是謙虛一點好,尤其是在這種特殊的環境裡。看來眼前的這位年輕人看得很透徹呀。
“有大才必有大志!不知曾公子有什麼遠志?”桓溫又問道。
“遠志談不上。剛出西域的時候,我想到的只是如何活下去。後來來到關中,看到那一幕幕,心中除了悲憤還多了許多想法。既然老天爺讓我順利地活到了中原,我就要好好地竭盡全力,爲更多的人做一些事情,這就是我的遠志。”曾華淡然地答道。
“爲更多的人做些事情?”桓溫不由點點頭,“我明白曾公子的意思。只是桓某不知道曾公子希望做到那一步?”
“流芳百世,或者遺臭萬年!”曾華一字一頓地緩緩說了出來,他的心裡有些緊張。讀過一些歷史課外書籍的他知道,這句話的歷史原版就是眼前這個桓武子。
果然,桓溫雙眼精光一閃,臉色一變,坐在那裡沉思不語了。衆人更是一驚,紛紛舉目直視曾華。
注:1.正史上張駿遣楊宣伐焉耆應該是永和元年(公元345年),劇情需要,爲了配合主角高大光輝的形象,就讓它提前一年到建元二年(公元34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