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春看着秋葉白轉身走到桌子邊坐下,她暗自嘆了一聲,隨後轉身去開門。
房門一開,門口站着的白衣銀髮的和尚提着碩大的食盒,見她開門,他便露出淺淺溫潤的笑意:“多謝寧春施主。”
寧春看見他銀眸溫柔,精緻脣角邊的那笑容,似一陣溫涼清風從水面上吹拂而來,帶着淡淡的荷香和古寺寧沉的煙火氣息,原本到了嘴邊想要叱罵或者諷刺的話語,硬生生地就吐不出來。
她冷冷地看了他片刻,退開:“進來罷。”
元澤點點頭,提着食盒進了房間,一進門,一擡眼,他就見着秋葉白靜靜地坐在桌子前,眸光冷淡地看着他。
他身形頓了蹲頓,慢慢走了過去,將手裡的食盒放在她的桌子上,隨後將食盒打開,從裡面拿出早點擱在桌上:“今早月奴做的楓糖卷子,用的是西洋進貢的楓糖,貧僧記得你很喜歡海鮮粥,月奴說前幾日西海六省總督新上供了最頂尖兒的海味,宮裡分了些到咱們神殿,這一份瑤柱乾貝粥,昨夜寅時就用小火熬上,把碧玉米熬得稠稠的……還有……。”
看着元澤一份份地從碩大的食盒裡將各色精緻的點心擺滿了檯面,秋葉白的目光在上面掠了一遍,忽然淡淡地道:“我的胃口沒有那麼大。”
剛剛將所有東西擺滿了一桌子的元澤手上一僵,他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食盒:“那個……貧僧一時間忘了。”
忘了不是所有人都擁有和他一樣的食量。
說着,他又立刻伸手去收拾那些過多的食碟,但是滿桌子的東西,大部分都是早前他和秋葉白在一起的時候,她所提到過喜歡的某些口味的點心,這令元澤一時間還不知道到底要收哪些。
他看向秋葉白,有些遲疑地道:“小白施主,不若你先揀選幾樣罷?”
秋葉白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爲什麼?”
元澤見她眸光直直地投過來,有些窘迫地道:“貧僧亦不知小白是施主今日想用些什麼,所以還是小白施主揀選些合胃口的。”
她搖搖頭:“我是問你今日爲何如此殷勤,能說上這麼多話。”
平日裡,元澤爲人是個話少的,做事也是個安靜的,木訥單純的性子哪裡會去這般殷勤地討好人。
元澤被她問得一怔,沉默了片刻,隨後才道:“因爲貧僧覺得小白施主心中皆是煩擾之情,也許見到貧僧會更讓你不悅,月奴說了,要對……要對人殷勤些,方纔能讓人看到心中誠意。”
“心中誠意?”秋葉白看着他,挑眉:“你希望我看到你什麼誠意?”
元澤沉默了下去,原本就有些蒼白的面容此刻泛出一點子紅來,卻只是站着並不說話。
倒是一邊伺候着的寧春上前一步道:“四少,寧春先到外頭去看看昨日的衣衫幹了沒有。”
秋葉白沉吟了一會,點點頭,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寧春離開之後,秋葉白纔看着元澤:“坐吧,不必收了,你也還沒有用早膳罷。”
元澤看了看那些點心,隨後搖搖頭:“貧僧不餓。”
秋葉白忽然那擡頭向他看了過去,微微眯起眸子:“是麼?”
他剛說完,一陣‘咕嚕’聲立刻響了起來,空氣裡一片寂靜中,顯得異常響亮。
元澤白淨如玉一般的面容上瞬間翻起紅雲,僵在那裡。
秋葉白看着他那尷尬的樣子,瞬間便忍不出,輕笑出聲:“哦,是麼,出家人不打誑語。”
“貧僧……貧僧……。”元澤猶豫了好一會,方纔老老實實地點頭:“貧僧……貧僧今日起來準備點心,便忘了要用早膳的事兒,彼時確實並不覺得腹中飢餓,也就是此時也不知爲何,便忽然感覺腹中飢餓起來了。”
秋葉白方纔那麼一笑,空氣裡尷尬的氣氛似乎瞬間被打破了,她一擡手,淡然道:“既然覺得餓了,便一起用膳罷。”
元澤點點頭,坐了下來,隨意到取了一碟子點心用:“多謝小白施主。”
秋葉白用勺子慢慢地撥動着碗裡晶瑩剔透的粥,忽然道:“見你這般實誠和謙遜客氣,方纔覺得你是元澤,先前見你說不餓,我還懷疑此時與我說話的是百里初。”
只有元澤這般害羞單純的人,纔會在發生了那樣親密的事情之後,還會這般客客氣氣,甚至有點怯意生生的不自在,雖然他的客氣,讓她着實覺得有些朧應。
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和曾經有肌膚之親的人,說話還會這般的謹慎客氣。
元澤聞言,手裡的筷子一抖,筷子裡裡夾着的一塊點心瞬間掉在了桌面上,他看着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原來你真的告訴白了……還以爲是我在做夢……不過也難怪……那樣的情形……白會知道也是理所當然的罷……可是……。”
秋葉白看着元澤在那裡喃喃自語,說着些似是非是的話語,竟彷彿在同另外一個人對話一般,她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的冷色:“你在和誰說話?”
元澤身形一頓,彷彿纔回過神,他看着秋葉白,一向純澈寧靜的無雙容顏之上瞬間閃過近乎複雜的神色,好一會,才道:“貧僧在和自己說話。”
“和自己說話,你是說百里初麼?”秋葉白低頭喝了一口瑤柱粥,神色看不出什麼異常。
元澤點點頭,輕嘆了一聲:“看來,他真的是讓你知道了這件事,貧僧還在想他到底想要瞞到什麼時候。”
秋葉白輕嗤,眉目間閃過一絲陰冷和複雜,她譏誚地道:“那天的情形之下,想要不知道只怕不容易。”
元澤臉上的表情又是一僵,最終一咬牙道:“那夜……那夜……貧僧……貧僧……沒辦法控制自己……讓阿初傷了小白施主……你……你……。”
秋葉白看着元澤說話越發地詞不達意,蒼白的臉上倒是越來越緋紅,她嘆了一聲,也沒了用膳的心思,只道:“你是不是想說,你並不知道百里初到底在做什麼,或者說他出現的時候,你便被壓制住了。”
她雖然想過千百次,自己看見元澤或者看見百里初的時候,應該是個什麼樣子的反應,憤怒,怨恨,怒斥,譏諷,冷漠……就是沒有想到自己會是——這般無奈。
是的,無奈,她看着元澤比她還要緊張,還要窘迫,臉色有時候看起來甚至有些虛弱,彷彿那夜又驚又嚇,被耍弄了個透徹的人是他一般,她心中的那些複雜的、翻騰的、陰翳的情緒卻都沒有辦法化爲怒氣。
如果這是百里初的陰謀或者手段,那麼她必須說他很成功。
“準確的說,貧僧……是睡着了。”元澤幾乎是極爲無奈又窘迫地說出了這句話。
“睡着了?”秋葉白顰眉,沉吟道:“你是說百里初出現之後,你就幾乎沒有了意識,彷彿睡着了一般?”
雙重人格,她瞭解的不多,只是前生方無意在某些書上看到提過幾句,彷彿有兩具靈魂佔據了一具身體,而且性格反差會極大,在其中一面靈魂出現的時候,另外一面的靈魂就會被壓制,沒法控制身體按照自己的腦中的想法或者指令去完成一些事情,或者有些就像元澤說的這種——沉睡,全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元澤點點頭:“是。”
秋葉白看着自己面前的青花小瓷碗,片刻之後,她忽然將手裡的小瓷碗遞給元澤,斟酌了一下用詞:“你……你們是從小就被這樣麼?”
她想了想,與其等着百里初醒來,她和百里初之間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倒是不如趁着元澤在的時候,將一切事情都打探清楚,畢竟這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百里初幾乎將她所有的秘密都掌握在了手心,她卻幾乎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纔會淪入那樣被動的境地。
而這些屬於他們倆的秘密,除了百里初之外,就是元澤纔會知道。
百里初是行止莫測,心思難測的鬼魅,想要從他嘴裡套出實話,全看他的心情,但是元澤則不同,除了‘吃’以外,他不打誑語。
元澤見她遞過來的小瓷碗裡還有半碗粥,有些驚訝地看着秋葉白,隨後一笑,接過來,優雅地吃了起來。
“也算不得,貧僧很小的時候,是在山裡一座寺廟長大的,那個時候,似乎只有貧僧一個人,後來進入真言宮之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貧僧就發現了阿澤。”
秋葉白聞言,點點頭,心中也不知道是欣慰還是失落,看來,阿澤纔是原本的初始性格,她忽然想起百里初曾經說過的那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的故事。
“你從小就是寄住在秋山裡的寺廟麼?”她試探着加了一些定語,探尋着問。
元澤不疑有他,一邊用粥,一邊微微一笑:“沒錯,秋山那裡的日子清苦些,但是倒也平安和樂,師兄和師傅對貧僧都極好,貧僧記得主持師都還曾說貧僧年紀雖小,但對佛法的悟性和慧根比許多師兄弟都高,若是日後他圓寂歸西,便讓貧僧接任主持,遍遊天下,以身正道,傳經渡人。”
他頓了頓,復又淡淡地道:“不過,所有一切都是如夢幻泡影,也許貧僧從來並無什麼慧根,所以即使今日身居廟堂高位,宗師之位,卻覺得對我佛之領悟尚且不如當年六歲的自己。”
“是麼?”秋葉白看着元澤,這時候的他,所有的木訥窘迫不安都消失,周身氣息平靜而疏冷,看起來莫名地有一種看透世事的冷漠出塵。
讓她想起那日在小洲之中‘超度世人’的元澤。
“是的,否則也不會在那夜意亂情迷,不能把持自己罷。”元澤看着她,眸光幽幽而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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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得少了點~情緒有點難把握,明日必定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