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開始,李棗兒和雲朝陽便精神抖擻地忙了起來。信送了出去,幫忙送信的李棗兒是初識,想來並不是雲家的人。嫁給雲朝陽以來,她已然漸漸看出,這個丈夫似有不少朋友。雲朝陽並不隱瞞,遇上了就介紹一番。李棗兒以禮相應,不多言,只細細打量。
慢慢地放了心,雲朝陽的朋友並不是紈絝子弟那般狐朋狗友,多是些大方有禮的人, 少有幾個脾氣略微古怪,對待雲朝陽卻是誠懇。顯然,雲朝陽在外面也算是八面玲瓏,混得不錯。
朋友多了路好走,當然這是好事,李棗兒也不多問,也不曾開口稱讚,然而心裡卻着實覺得雲朝陽在這方面有些建樹。要知道,衆口難調,況知人知面不知心,拍拍肩膀既爲弟兄,其實和尋一個知己一樣難。
突然隱隱生出一種想法,這個丈夫,好像遠比看起來可靠的多。
所謂盡人事,聽天命,信已經送了,事也說明白了,兩人也就不再拘泥於雲正陽的婚事。每日盡是忙着雜貨鋪的事,只在回來聽幾個丫頭說些今日有哪個媒婆來了,介紹了些什麼姑娘,又說到如今還沒有一個人被雲正陽相中,只當是笑話,並不往心裡去。約半月餘,終於聽得說楊小腳來了,兩人相視一笑,話題又轉到鋪子上去了。
這時的雜貨鋪早已關了多日,開始重新修葺。這時代沒有裝修公司,況且這樣的鋪子附近的工匠又沒做過,因此從選料、僱人、格局什麼的沒有一處不需人跟着。兩人分工合作,整天忙得不亦樂乎,竟然不覺得疲憊。
這日,李棗兒正在屋裡翻着沒用的賬本,準備讓李嶽拿去教那些剛買來的夥計。畢竟她買他們不是爲了考狀元,用《論語》《孟子》這些四書五經啓蒙太浪費了一些,也難以速成。就實用性和針對性而言,賬本剛剛好。常用的貨品、錢財、倉庫,計數以及記錄的方法上面全都有,賬本看得明白了,買個東西收個錢應該綽綽有餘了。
李嶽自葬了女兒之後就跟在李棗兒身邊,他聽李棗兒的吩咐教那些夥計認字已經有十餘日了,此時一邊等李棗兒找到合適的賬本,一邊彙報這十餘日的成果。
“十一個人裡,丁予十五,年紀最小,學得卻是最快,一天能學十來個字。陳茂今年二十一了,學起來有些吃力,一天僅能認識三五個,第二日還要忘記三兩個,這都十來天了,自己的名字都還沒會寫。其他人都差不多,對了,範立成算盤學得最快,手指頭動的快,算的也準。”李嶽垂着手,一五一十地將自己教書時觀察所得告訴李棗兒。
這時,李棗兒笑道:“每個人的天資不一樣,學起來自然有差別。況且二十多歲纔開始學字,確實是晚了些。這是急不得的事,總之,不管他們一天是學三個字,還是十個字,一定要學一個,是一個。別到後來,學了一百個,一念一寫,錯了五十個,那樣的話,我可要找你算賬。”
李嶽應聲道:“是,夫人。”
李棗兒又道:“我問你,他們都還用功?”
李嶽一笑,道:“說到用功,就正反過來了。以陳茂最努力,丁予自恃聰明,總像是不太用心的樣子,只不過他認字最快,我也不好說什麼。範立成則只喜歡打算盤,對認字不怎麼上心,進度很慢。其他人大多中規中矩,該學時學,該練時練,不過看錶情,也不太熱衷就是了。”
終於翻到一本合適的賬冊遞給李嶽,李棗兒又問:“那陳茂,算盤打的怎麼樣?”
李嶽又是一笑,道:“與他習字一樣,學的不快,但是極用心。說起來,除了他不會的,只要會算的,都還沒算錯過。”
李棗兒“哦”了一聲,想了想道:“你說的陳茂,是哪一個?”這幾日實在是太忙,那十幾個人尚對不上名字。
李嶽道:“就是額角有個疤的那個。”
李嶽一說,李棗兒便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麼個人,高大解釋,皮膚黝黑,像在石油裡滾過一樣,長相十分兇狠,左側額頭到眼角處,有一道猙獰的疤痕。
相貌是印象深刻的,而且是最後買來的,也算是經過一段小插曲。
李棗兒的計劃,本來只打算買十個年紀不太大的,學的快,也好教。因此幾次三番往人市跑,過了幾日,終於湊齊十個,本打算就走的。哪知一直蹲在角落裡的陳茂忽然向他們走來,直直盯着李棗兒,就只說了一句話:“我很會幹活。”
這人李棗兒已經見過好幾次了,次次都蹲在角落裡,因爲長得兇,年歲又大,雖然看起來很有力氣,也很少人問津,人牙子都很少過問。李棗兒自然也不例外,此番他自己找上來,險險也被嚇了一跳,幾個家丁也立即攔在她身前。
因爲事忙,也來了許多次,這次雲朝陽就沒有跟着,只由冬生領了幾個下人陪着。
冬生既忠心,又十分清楚雲朝陽疼惜李棗兒的心情,見陳茂凶神惡煞一般,生怕他對李棗兒不利,緊張得額頭上都冒了汗,當下就吩咐家丁將陳茂拖開。
陳茂雖有力,但畢竟不可能像傳奇小說裡一般,一下就把抓着他的人甩飛出去。只不過那幾個人抓着他也很費力就是。
掙扎着,陳茂死死看着李棗兒,大聲道:“夫人,我很會幹活”
李棗兒看了他半晌,覺得倒不想是要對她怎麼樣,就吩咐人放開他,問道:“你會做什麼活?”
陳茂答道:“什麼活都會。”
李棗兒笑了笑道:“會認字嗎?會打算盤麼?會看賬本麼?”
陳茂愣住,黑黝黝的臉上隱隱能看見泛起了紅。他瞪着李棗兒,憋了半天,道:“我可以學。”
李棗兒又笑,盯着他額頭那道疤,轉頭對旁邊幾次三番要說話的人牙子笑道:“許叔,我倒不知道,憑你的臉面,也需要到這裡買賣?”
這人牙子算是熟人,就是常往李家送下人丫頭的許玉生,他賠笑道:“清楚清楚,他叫陳茂,小名兒黑炭,今年二十有一,和我是同鄉,都是百里開外的辛西村人。夫人知道,那地方今天害蝗蟲,沒收成,餓死不少人,他家一家六口,除了他都餓死了。他跑出來找到我,求我看在同鄉的面子上,給他找個主人家,能吃飽穿暖就行。”
李棗兒直言道:“可曾有作奸犯科?”
許玉生連忙扯過陳茂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夫人別看他長的兇,可脾氣再好不過。這疤,是前些年進山砍柴被熊抓的。他呀,別說作奸犯科,連架都沒打過,在村裡人緣好的很,心地也好,就是這張臉……”許玉生嘆了口氣,“夫人,你瞧。”指着陳茂方纔蹲着的地方,一個約五歲的瘦弱的小姑娘正抱膝蜷縮着,怯生生地看着這邊發生的一切,“那是他逃出來時救的,孤兒,沒少拖累他,我勸過他幾次,怎麼也不肯丟。”
接着,又喋喋不休地道:“我也是好心,就把他們帶在身邊,可這都好幾日了,別說買,連個問的人都沒有。兩個人的吃用,就是賣了都回不來,要不是我,誰肯接這個活兒?”
“行了。”看着那小姑娘,李棗兒便笑:“這怎麼,想買一贈一?”
陳茂聽不懂李棗兒的買一贈一,卻奇異地好像領悟了李棗兒的意思,用身子擋住李棗兒的視線,說道:“她不賣”
李棗兒驚訝地看他一眼,心道這樣的人,應該不會壞到哪去,於是點點頭,對許玉生道:“總之,這人你擔保身世清白?”
許玉生咧嘴一笑,道:“我擔保,擔保。別人不敢說,這傢伙絕對是老實人家出身,要是夫人想,祖墳我都能給你找到。夫人就放一百二十個心,有問題,您找小的”
李棗兒瞧他一眼,心道若真出了事,還能找到這人才有鬼。看了看陳茂,道:“你賣幾年?許叔知道我,籤的都是終身死契,三年五年的,我犯不上費那個力氣。”
陳茂一指那個小姑娘,道:“只要能讓帶着她,讓我們吃飽穿暖,怎麼都成。”
李棗兒當即答應,寫了契約,正要陳茂簽字,不想陳茂竟問道:“帶着我妹子的事,寫上沒有?”又說:“她是不賣的,也寫上。”
許玉生一聽,唯恐李棗兒反悔,狠狠踢了陳茂一腳,罵道:“你還挑?還挑也不問問有你挑的份嗎?我和你說,這夫人是這鎮上最好心的人了,要是她都不要你,你就給我滾回去,老子也不管你了”
陳茂皺皺眉,道:“這是夫人答應我的。”
李棗兒再次看了陳茂一眼,微微一下,提筆加上兩條,道:“你這妹子既然不賣,就算是個白吃飯的,這筆錢,得從你這個做兄長的身上討。因此,你妹子的吃穿用度,我統統會記在賬上,每月從你的月錢里扣。”
陳茂點點頭,道:“好。”
李棗兒一笑,對這人有了些好感,便叫他帶了小姑娘一起。不過陳茂是個下人,和一干下人住在一起。一個小姑娘跟着陳茂到底不方便,李棗兒便將小姑娘送回了李家,許諾陳茂做完了工便可以隨時去看,之後便讓李嶽教他們習字,心裡也沒當這是什麼事,冷不丁提起這人,有些迷糊,後來聽說有到疤,纔想了起來。
忍不住搖頭笑道:“果然是有些不一樣。”
李嶽見李棗兒的樣子,揣測道:“夫人是說陳茂?”
李棗兒看他一眼,道:“沒什麼,你回去吧。好好的教,不準誤事。”
李嶽慌忙點頭,帶着賬本退出去了。
楊福正走進來,與李嶽擦肩而過,道:“姑娘,劉師傅問,那個貨櫃要怎麼打。”
李棗兒道:“不是給他畫了圖?”
楊福道:“是……不過劉師傅說,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想想也是,畢竟是外行人,畫的圖除了自己,還有誰明白?
於是走到前面指手劃腳一番,總算是把事情說明白了,連口氣都沒喘,又被人找去問花廳怎麼樣擺設,之後被找回貨櫃,然後又是後院雲朝陽從外面運了沙石木料等等必要材料回來,就看見李棗兒一頭的汗,臉頰紅撲撲的,輕輕地喘息着,仰着頭指揮着工人把櫃子裝到牆面上。
“棗兒。”皺了皺眉,雲朝陽走過去,將李棗兒按在凳子上,擡起她疲憊的臉看了看,從冬生手裡拿過點心盒子放到她手裡,道:“路過桂花坊,新出的芙蓉卷,你嚐嚐。”說着又拿出一罐茶葉,讓冬生去泡,道:“青語給的,說你喜歡。”
隔着盒子聞到甜甜的香氣,李棗兒滿足地嘆了口氣,幫雲朝陽拍了拍身上不知何時蹭上的灰,瞭然道:“我其實還不怎麼累。”
雲朝陽一笑,道:“我也沒說讓你去休息,不過這東西趁着新鮮纔好吃,涼了就不是那個味兒了。”
李棗兒笑道:“我中午吃了不少,你又那這個來勾引我,看明兒我要是胖了半斤八兩的,我要你好看。”
雲朝陽盯着李棗兒削尖的下吧,無語半晌,才喃喃地嘆息,道:“胖了纔好,若是幾位兄長看到你瘦成這樣,非打死我不可。”
李棗兒眼睛一亮,道:“你說我瘦了?真的瘦了?”下意識地捏捏自己的腰際,懷疑地道:“沒覺得啊。”
雲朝陽再嘆,不說話了。
這時冬生捧了茶出來,看了眼雲朝陽,對李棗兒笑道:“夫人,聽安公子說,這是上好的碧螺春,少爺好說歹說纔給夫人要了這麼一罐,嚐嚐吧。”
雲朝陽也道:“進去吧,外面灰大。”
李棗兒一笑,道:“外面也沒什麼了,你一會兒也進來吧。”捧着盒子微微搖了搖,“這麼多,我可吃不了。”
雲朝陽目光一暖,輕輕點了點頭,衝裡擺了擺手,道:“我看着這些材料搬進來,就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