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向家裡跑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羣像是李棗兒腦中川流不息的噩夢,回想起最近李康的古怪,李棗兒怎樣也沒想到他最後竟會留書出走。這到底是爲什麼?
一把推開門,見家裡氣氛陰沉壓抑,只有李吉、周氏和香鳳三人。李吉悶在一邊抽着旱菸,周氏和香鳳依偎在一起,均是滿臉淚痕。滿桌飯菜還是沒動筷的模樣,幾個葷菜的油都凝了,顯然已經涼了。
雖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李棗兒但也顧不得休息,一下子撲到暗暗垂淚的周氏身邊,看看李吉,伸手去幫周氏抹眼淚,道:“爺爺,娘,到底怎麼了?”
周氏一把摟過李棗兒,搖搖頭,仍是低泣不語。
“棗兒,你看。”在一邊陪伴周氏的香鳳見狀,抹了抹淚,將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李棗兒。“這是三弟的留書。”
李棗兒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只簡單地寫着幾個字:“兒今往南方投軍,勿念。”字體端正工整,看樣子並不是匆忙寫成,也就是說,李康寫這封留書,主意已是打定了的。
馬上想起李康前陣子聽書時那如癡如醉的模樣,李棗兒又氣又急,忙問:“大嫂,這是怎麼回事?早上三哥不是在呢!”
香鳳紅着眼睛道:“誰說不是呢!可早飯後三弟就出了門,我們也沒覺得哪裡奇怪,也沒見他拿什麼東西。就好像平時出門一樣,娘還招呼一聲,他說是聽書去……”
“那這信?”
“我和娘忙了一上午,也不知道三弟到底回來沒有。吃飯的時候我便想去他屋裡那看看,誰知我剛一敲門,那門沒栓,一下子就開了。我往裡看了一眼,見三弟沒在屋裡就打算離開。正想關門時,一陣風將這信封信吹了下來。我也沒在意,就想着把信放回去也就是了。棗兒,你知道我也不識字,可好歹,‘爹孃’兩個字我是認識的。我見那信封上有‘爹孃’兩個字,想來想去總是覺得奇怪,就把信拿給爺爺看……哪想,竟然是這麼回事。”香鳳說着說着。眼淚又掉了下來。
“那……信封呢?”李棗兒奇怪地四下看着。
“讓你大哥一生氣給撕了。”香鳳指指地上的碎紙,安慰地伏在周氏肩頭。
“那……哥哥們呢?”李棗兒盯着信,才一個早上,三哥不可能走太遠,現在去找,說不定還來得及。
“他們都出去招人了。二弟還帶了許多錢家的下人。”香鳳忙道:“連爹爹都去了。我們在家等消息。老天保佑,趕快把三弟找回來吧。”
“那……”李棗兒將信放在桌上,提了裙子就要出去,“我也去找。”
“你給我回來!”周氏忽地叫道,一把拉住李棗兒,道:“你一個丫頭,能上哪兒找去!再說……”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那個不孝子,回來也是生氣,不找也罷!”
“娘!您這是賭的什麼氣呢!”李棗兒無奈,只得坐到周氏身邊,安慰道:“您放心,哥哥他們一定能把三哥找回來。”
周氏道:“這個三兒,平時最是聽話省心,怎麼大了大了,做了這樣的蠢事……當兵打仗。那可是……萬一……”關心則亂,一旦往壞處想去,便什麼不好的都浮在心頭,周氏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李棗兒更是不敢說,只盼着幾個哥哥能把李康找回來。
“丫頭。”一直悶不吭聲的李吉忽然開口,將李棗兒叫到身邊,道:“你素來心細,你幾個哥哥又都偏疼你,喜歡你,願意和你說話。三兒這個想法,和你說過沒有?”
“沒有。三哥什麼都沒和我說。”李棗兒猶豫道:“只是……我這陣子覺得他有些奇怪,所以曾經問過他,但他不肯告訴我。”
“怎麼奇怪?”這下,不等李吉說話,周氏便急急地問了出來。
李棗兒於是將李康種種不妥之處說了一遍,又道:“爺爺,三哥曾問我他是不是很沒用……我想……我想……”她咬了咬脣,道:“我只怕,三哥是不是覺得……”
“怎樣?”周氏着急地問,忍不住推了推李棗兒,“你個丫頭,有什麼趕緊說!”
李棗兒輕輕嘆口氣,不是她不說,是她不知道怎麼說。“娘,你看,大哥如今是咱家的主心骨,二哥呢,是米行的少爺。四哥燒得一手好菜,各個都有些本事。但三哥他……”她小心翼翼地道:“會不會心裡覺得不大舒服?”人分三六九等,落差感處處都有,但有些人能想開,有些人想不開。
周氏不解其意,驚訝地說:“怎麼不舒服?兄弟們有出息,他既長臉,還能借光,有什麼不舒服的!”
“娘!”李棗兒苦惱地搖搖頭,實在不知道怎麼和周氏解釋這樣的心理學問題,“三哥自小聰明,做什麼都比別人做快、做的好。咱家兄弟幾個,就三哥上過私塾,是第一個認字的。所以難免心氣兒高些,眼看哥哥們都有了本事……三哥這是跟自個兒過不去呢。”
“那……”周氏還是不怎麼明白,道:“那,讓他大哥給他幾畝地,也僱幾個人……再不,讓老2給他找個事做不就完了,我就不懂,他還想怎麼的!投軍打仗去就能舒服啦?”
“三哥……三哥他……”李棗兒嘆了一口氣,緊緊地抿了脣。回想起來,那天李富回家說訂親之事的時候。李康同時開口,大概就是想說這些事吧。只是正趕上李富成親,他才拖了一陣子。他恐怕是聽了那些戲文裡,將軍英雄什麼的表面風光,覺得在戰場聲能求個功名什麼的……可是哪兒那麼容易?那種地方,離他們這些小老百姓實在是太遠太遠了“啪!”
李棗兒一邊安撫周氏,一邊想着心事,暗暗求神拜佛之時,忽然聽到一聲清脆的響聲,轉頭一看,竟是李吉生生將煙桿摔成兩半。
只見李吉鐵青着臉。額頭的青筋隱隱跳動,手握成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神色已然怒極,“他那是做夢!”
“爺爺!”李棗兒嚇了一跳,她還沒見過李吉這麼生氣。忙走過去幫他撫着前心後背,七十多歲的人了,要是氣出什麼毛病就麻煩了,“您別生氣,三哥一會兒就回來了。”
李吉重重地哼了一聲,仍是沉着一張臉。
“爺爺,你可嚇着孫女。”李棗兒可憐兮兮地說着,就要在李吉腳邊跪下,“您這麼大歲數了,要是氣個好歹,孫女可就要哭死了。”
李吉長嘆一聲,把李棗兒拉到身邊,道:“你個丫頭,是咒你爺爺呢!”
李棗兒低着頭,道:“孫女不敢。”
拍着李棗兒的手,李吉道:“還是閨女省心。那幾個臭小子,一個個兒的都是來討債的!這債啊,一旦做了爹孃,還啊還啊,一輩子都還不完……唉……”
這話觸及了周氏的心事,更是低泣不已。香鳳雖還沒有兒女,但多少也能理解周氏的感受,也是暗暗垂淚。李棗兒則挨着李吉坐着,睜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裡。
一家人都是默默無語,只坐着等消息。
天一點一點地黑了下來,卻沒有人想着點起油燈。
子時過半,門口忽然傳來腳步聲,幾個全無睡意的人都是精神一陣,周氏第一個衝了出去,沒等見到人便高聲問道:“找到了沒有?找到三兒了沒有?”
李棗兒隨後扶着李吉走了出去,藉着微弱的月光看見李德低着頭站在院中,衣衫凌亂,滿臉的疲憊。最重要的是。他的眼中沒有光彩。
看見這樣的李德,其實不必問就已經知道答案。可週氏仍不死心地扯着他的衣角,非要問個明白。
李德不敢去看母親的眼睛,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我們沿路追出很遠都沒有看到三哥。大哥和二哥還在找,讓我先回來……”
周氏頹然地垂下手,香鳳忙將她扶了進去。李棗兒也將李吉扶進屋去,接着給李德倒了碗水,“四哥,喝點水吧。”
李德接過來,狠狠地喝了幾口,嗆得咳嗽不斷。
李棗兒連忙幫他順氣,見他胡亂地用袖子擦着臉,嘴裡低低地說着聽不真切的話。
又過了許久,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李平安、李壽和李富終於疲憊地踏進家門,面對周氏希翼的目光,均是偏開頭。
最後,李平安上前將周氏摟在懷裡,搖了搖頭。
周氏仍不死心,急急地道:“怎麼會找不到呢?怎麼會呢?三兒又不會飛,才一頭午的工夫,他能走多遠!他……”
“娘……”李富抹了把臉,頹然坐在門檻上,道:“從咱們這個鎮出去,官道兩條,小路六條。其餘不是山就是林子,說是沒路,但也走得出去。我們又沒多少人手,三弟他又是鐵了心的要離家……就算我們找對了方向,能碰得上,他只要隨便躲哪兒,咱都是找不到的啊。”
“那我去找!我這個娘說的話,他總不會不聽吧!”周氏哭倒在李平安懷裡,喃喃道。
李平安閉了眼,緊緊地摟着周氏,啞聲道:“咱就當沒生這個兒子吧。”
“不是你身上掉的肉,你反正不心疼!”周氏哭得像個孩子,拼命捶打着李平安。
李平安低吼道:“心疼又能怎麼的!他自個兒的主意……”見周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行了,別哭了!哭啥哭!三兒還沒怎麼的呢,再哭,活人也讓你哭死了!”
周氏忙拼命止住哭聲,啜泣道:“我就是想啊,他就算是要出門,也得和家裡說一聲啊!他身上帶沒帶錢?薄厚衣服帶夠沒有?吃的東西帶了沒有?晚上在哪裡過夜?他還從來沒出過門呢……會不會遇上壞人?會不會遇上山賊?”
“娘,你想太多了。”李棗兒強堆出笑,道:“我覺得吧,三哥有能耐呢!咱都是在窮操心!您啊,就安心等三哥當了將軍回來,讓您享清福吧!”說着,她向兩個哥哥使了個眼色,道:“大哥二哥,你們說是不是?”
李富首先笑道:“棗兒說的是,凡事得往好處想。娘,您就別擔心了。三兒機靈着呢!一準當個將軍回來。”
“我何嘗不想往好處想……可是……”周氏看着李平安,似懷着最後一絲希望,道:“真的就不能把三兒找回來麼?”
“找什麼找!”李吉坐在屋裡忽地開口:“男娃子讓他出去闖闖也好,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長長見識也不錯。行了,都不準找了,睡覺去。”說完,腳步蹣跚地往自己屋裡走去。
李吉開口,周氏縱然仍想再說什麼,也都咽在了肚子裡。其實,她心裡何嘗不知道自己是胡亂操心。可她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但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且不說路途遙遙,李康能不能平安找到軍營。單說從軍出戰,自古都是十去九不歸的事……士兵千百,將軍一人,想要建功立勳,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好了,我累了。你趕緊鋪牀去,歇吧。”李平安不忍去看周氏黯然的神情,輕聲道。
“哎。”周氏呆呆應了一聲,卻沒有動作。李平安見狀,無奈地長長一嘆,半拖半抱地將周氏扯進屋裡,還不忘囑咐幾個孩子:“你們幾個,趕緊都去睡會兒。”
“香鳳,你也去歇吧。”長輩離開之後,李壽走到香鳳身邊,柔聲道。
香鳳搖搖頭,想要反駁,一擡頭見李壽不容拒絕的眼神,只好先回了屋。
“棗兒,你也去睡。”李富摸了摸李棗兒的頭,語氣裡滿是倦意。
“哥哥們呢?”李棗兒道。
“哥哥們說說話。”李壽走過來,拍拍李棗兒的頭,勉強幾處幾分笑意。
李棗兒低頭想了一想,忽地走向飯桌,道:“我去把飯菜熱熱,都該餓了。”
“棗兒……”李富剛要開口,李棗兒已將碗端了起來,只聽她低聲道:“都沒吃飯呢,我想,也都睡不着。想繼續找人的話,還是吃點吧。”
阻攔的話便哽在口中再也說不出來,李富撓撓頭,對李壽道:“咱這妹子……可真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