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馮月蘭還沒弄清楚李棗兒在雲家老爺子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也可能是那雙刀子一般的眼睛剜了李棗兒一整頓晚飯的時間也沒找出什麼茬——端出公關禮儀,李棗兒自然是無懈可擊的,總之,晚上的會面大約可以算是和平共處。
裝腔作勢地與每一個親戚禮尚往來一番,出了主院,李棗兒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氣,對雲朝陽道:“沒什麼辦法不用天天過來吃飯嗎?”
“有啊。”雲朝陽的臉色很是一本正經,鳳眼中卻閃閃爍爍,顯得奸奸詐詐,“不在家、有事、身體不適、或是……女人懷孕的時候。”
李棗兒倏地眯起眼,嘿嘿笑了幾聲,道:“我瞧最前面那條說的挺和我胃口的,如果我要是……”
瞪大了眼,李棗兒慢慢看向雲朝陽,不知道爲什麼他只是伸指點住自己的脣,心就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天剛黑,你就想做夢了麼?”雲朝陽笑得很溫和,樣子卻顯得有些無奈,有些淡淡的失落,語調輕徐,說出的話卻一字一句堅定如臘月天凝成的冰。“離開我這件事,你想都別想。”
李棗兒不期然地浮起自己都不瞭解的歉意,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傷害了雲朝陽的事情,心軟軟得如一捧棉絮,挨近他身邊,冰涼的手纏進他的溫熱的大掌中,“我只是在開玩笑。”
“我能期待有一天,你的玩笑裡,不包括這一種麼?”雲朝陽聲音輕得好似呢喃,好似陰沉的夜空中徐徐飄落的雪。
“下雪了。”李棗兒伸出手心去接,指尖涼涼的,心裡卻是熱熱的。
沒有人教過她,如果一個女人開始爲男人的每一句甜言蜜語動容“下雪了,你還要出去麼?”雲朝陽舒臂攬緊她,皺眉看着天,問道。
“下不大的吧?正好出去走走,透透氣。”半閉了眼,輕輕呼吸,寒風凜凜,將雲朝陽身上淡淡的樟木氣息吹入鼻端,混合成一種醉人的冷香,李棗兒情不自禁地靠了過去,低低地說:“雪中漫步,你不覺得很浪漫……不,我是說,很……”忽地覺得爲難,一時找不到詞彙來解釋何謂“浪漫”。
雲朝陽俯首瞧了她一眼。道:“在下雪的夜晚散步?嗯,說起來是有幾分風雅。”
皺了皺鼻子,雖然他說得一本正經,但……“你在嘲笑我?”
雲朝陽又瞧她一眼,臉孔平板,眸中卻笑意盈盈如井中微漾的月,“爲夫不敢。”
“但你……”他絕對有,絕對有在笑她沒錯!
“總之,你想出去就出去,天涯海角我都陪你。”雲朝陽說完,拂手喚過一個下人,“去我院子,叫冬生和武丁帶幾個人過來,我和大少夫人要出門。”回頭對李棗兒道:“晚上出門不安全,又下着雪,帶幾個人,嗯?”
李棗兒只能點頭,心裡卻奇怪,他怎麼知道自己其實是不打算帶人跟着不一會兒,冬生和武丁兩個帶人匆匆趕到,一見到雲朝陽和李棗兒。冬生忙遞出手中捧着的傘,頗有幾分埋怨道:“大少爺,以後還是讓小的隨身跟着吧!或是先吩咐小的這邊等,哪有主子站在大門口等下人的!”
雲朝陽接了傘撐起,看一眼李棗兒,一笑,沒說話。
李棗兒笑道:“臨時起意的,你們來的快,也沒多久。”看看自己頭頂的雪,又看看冬生幾個人提着燈籠,“你們也去拿把傘,一來一回的,都淋溼了。”
冬生忙道:“不礙的,小的們這般慣了。”
“走吧。”雲朝陽不讓李棗兒繼續說,挽了她的腰往外走,轉身之間,目光淡淡掃過冬生幾人。
白天出門,即使是夫妻,摟摟抱抱也是不成體統,但是天黑,又下雪,路上沒幾個人,也不怕有人瞧見,但,還是要提醒這幾個下人非禮勿視。
冬生跟在雲朝陽身邊多年,最是瞭解他的心思,立即低了頭去,順手扯了扯武丁,見他一臉不解的憨實模樣。暗歎一聲,推了推他,低聲道:“武大哥,你人高馬大,又會武,去前頭給主子們開道吧。”
武丁一想也是,一人提了兩盞燈籠走在前頭,大聲道:“姑爺、姑娘小心,這邊有塊石頭。”
冬生跟在後面,見狀安了心,問道:“大少爺,大冷的天兒,這是要去哪兒啊!”
雲朝陽也是不知,側頭去看李棗兒。
“舒記秀坊,應該在東街。”李棗兒道。
“少夫人……”冬生猶猶豫豫地道:“這個時辰,又是這種天氣……那秀坊,怕是該關門了吧?”
“我又不是去買東西,關不關門有什麼打緊。”李棗兒笑道。
不買東西,是要去做什麼?
冬生不解,但他沒有再問,畢竟主子不是他,說了算的也不是他。
一路很慢,本來不是什麼急事。又對李棗兒來說,以前做姑娘時,晚上很少出門,對於夜色很是想念,如今雖然下雪天陰,沒有夜景,但有夜雪,四周又難得靜謐,算是聊勝於無了。至於雲朝陽,在白天時,出了房間就不宜與李棗兒這般親暱。現在又共執一把傘,難得親近,自然也不着急。只是擔心李棗兒會冷,時不時就問幾聲。
鎮子小,雖說走得慢悠悠,但不大功夫也到了東街。兩邊整排的商鋪大多打烊了,只有酒店客棧這樣的買賣還亮着燈。
走了幾步,李棗兒忽地駐足,側頭看着前方一間不大的酒鋪,目光落在門口站着拉客的幾個女人身上,扯了扯嘴角,“這就是傳說中的紅芳院?”
雲朝陽漂亮的眉毛一擰,實在是不想讓李棗兒知道有這種地方的存在,但……點點頭,“是。”三個大字寫的那般醒目,自己的妻子不是目不識丁的村婦,如何能瞞得住?
“你來過麼?”李棗兒又問。
很想回說沒來過,怎奈……“來過。”眼底驟冷,雲朝陽一雙鳳眼眯成一條縫,眸中閃爍的寒光好似薄利的刀鋒,冷冷地射向幾個走過來的女人。
“這不是雲大少爺嗎?怎地都不過來看看人家?”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當先貼了過來,“呀,這位……怕是那位有名的新夫人吧?”語氣十分不懷好意,正要湊近,卻被雲朝陽執傘擋在三步之外,順帶還被傘上積留的雪揚了一身。
“冬生。”雲朝陽收回傘遮在頭頂,若無其事地吩咐下去,帶着李棗兒繼續往前走。
冬生立即上前攔下那女人,喝道:“去去!離遠點!”
眨眨眼,不可否認一股難耐的酸意瀰漫在心頭,李棗兒卻故意做出不在意的樣子,清清淡淡地問:“老相好?”
“別胡猜。”雲朝陽長長嘆氣,道:“我並沒有來過這裡。”
一揚眉,李棗兒道:“不會來這裡談生意?”李富都來過,難保他不會來。
雲朝陽又嘆氣,壓低聲音道:“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麼?我唯恐有人知道我私底下做了什麼。哪還敢大張旗鼓地來這邊現眼?”
想想也是,可是……“可是那女人認識你。”雲朝陽長得是不算頂頂風華絕代,但在這種小鎮子,鳳尾雞頭,也算得上是好相貌了。看起來脾氣好,斯文和氣,又是雲家大少爺,應該……真是的,以前一直沒想過,他這樣的人,合該會有許多女人傾心吧?
“……以後她們也會認識你。”李棗兒渾然不覺自己這話說得有多酸,但云朝陽卻是聽出來了,也看出來了,心裡浮起一絲喜悅,聲音越發地柔和,“李家的掌上明珠,下嫁雲家庶子,堂堂大少夫人,十里紅妝,我敢說,再過十年,鎮上也沒有第二個女人出嫁時能比得上你。論風光論閒話,怎麼有人敢不識得你?”
皺起眉,李棗兒道:“我不喜歡你時時把庶子掛在嘴上。”
雲朝陽笑道:“如果一定會有人在你身邊嚼舌根,我寧願是我自己。”
李棗兒沉默片刻,確實,雲朝陽庶子的身份的確可以惹來許多非議,也定會有人在背後無端說她的閒話,但,她就是不喜歡他這般自嘲、自諷,她會覺得不舒服。
於是,她再次強調,“我不喜歡。”
“好,我不再說。”雲朝陽柔和地看着她,扳過她的肩膀,揚手一指,“你準備什麼時候進去?”
李棗兒愕然擡眸,“舒記秀坊”四個大字映入眼簾,不覺勾起笑。真是,什麼時候到的她也不知道,只想着……仰臉去看雲朝陽,伸手幫他撣去肩頭的雪,“走吧!”
武丁上前敲門,不多時門開了一條縫,藉着燈籠淡淡的光,隱約可見門縫中露出一隻眼睛,疑惑又好奇地往外看着。
“我們……”
武丁剛要開口,哪知門又“砰”第一聲關上了,裡面傳來姑娘家細聲細氣的聲音,聽得出有幾分驚恐,“你們找誰?”
武丁回頭,表情困惑地抓抓腦袋,“姑娘,這……”
“怕是被你嚇着了。”李棗兒掩脣笑着上前,輕輕拍了拍門環,道:“我叫李棗兒,李壽的妹妹,想見見你們老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