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玉生悄悄地看了李棗兒一眼。道:“她爹孃說要是姑娘要,一定要六十兩才肯賣,說鄰村的關家已經要來下聘了,出的是五十兩。”
“姑娘……”袖娘白了臉,哀求地看着李棗兒。
“竟又長了價?”李棗兒瞧着許玉生道:“你沒說,若是這般強逼,袖娘是寧死不肯的?”
“說了,可這夫妻兩個實在鐵石心腸,居然說要綁了袖娘便可成親,只要錢到手,死活也沒甚關係了。”
李棗兒緊緊皺了眉,瞧一眼身邊已經垂了眼淚的袖娘,嘆息道:“既這樣,我也沒辦法了,你就和你爹孃回去吧!”
袖娘臉色刷一下便白了,哀求道:“姑娘好心,求姑娘一定要留我。”
李棗兒道:“那關家你知道麼?莫非那男子有什麼不好?”
“哪裡!”許玉生道:“那關家是頂好頂本分的人家,大兒子很是喜歡這丫頭,東湊西湊挪了五十兩,就是想娶袖娘。”說罷又補充,道:“是明媒正娶的。”
“是嗎?袖娘?”李棗兒擡頭問道。
袖娘不做聲。好半晌才微微點了點頭,又急急地說:“可是姑娘,那關涼是個地道的農夫,是個爲人粗魯,我……我不喜歡他,死也不嫁給他!”
李棗兒細細看着她,沉聲道:“能出起五十兩的人家,想必能得溫飽。那人生平只會種地,有時難免顯得粗魯,沒什麼大毛病,又是實心想娶你的,怎麼的也比做下人好,你爲何不肯?”
“我……我……”袖娘咬着脣卻說不出個所以然,猛地跪在李棗兒腳邊緊緊抓着她的衣袖,道:“求姑娘留我!不然……不然……她環顧四周,道:“不然,我就一頭碰死在這裡!”
李棗兒微微眯起眼,道:“我實在不明白你爲什麼寧可尋死覓活也不想嫁他。”她本打算稍爲表現一下爲難之處,讓袖娘記着這份情就好,可現在,卻實在好奇她爲何寧死不嫁。
袖娘道:“不瞞姑娘,其實是因爲我娘。我娘是識字的,繡工女紅也是遠近聞名,年輕時生得又好。人都說我娘舉手投足不像是鄉下姑娘,竟有些大家閨秀的眉目,因此上門求親的人很多。可最後,外祖母家裡收了爹七十兩銀子將我娘嫁了我爹。我爹……他是個白丁。除了種地什麼也不懂,脾氣也不好……自從嫁給我爹之後,娘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的樣子都沒了,變成個吵嚷計較的普通婦人。我……我實在不想像娘那樣。”
原來買賣女兒……是家風……李棗兒默然半晌,扯了袖娘起來,道:“但女子早晚是要嫁人的,你不嫁給村夫,那麼想嫁給誰?”
“我也不知道。但不喜歡的決計不嫁!”袖娘斷然道。
又沉默了一會兒,李棗兒注意到她剛纔話中說的,道:“你母親識字?”
“是。”
“那麼你也識字?”
“是,娘教了,略知一點。”
“可曾看過什麼書?比如:良辰美景奈何天……”
袖娘蒼白的雙頰輕輕泛起了紅,低低道:“賞心樂事誰家院。”
“果然是看過的,怪不得。”李棗兒搖搖頭,她就奇怪,鄉下姑娘,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原來……古時的傳奇,現代的言情,着實害人不淺。又言女子無才便是德有時竟也說的沒錯,若是不認字。有時反而更好些,知書達理了,反倒是麻煩。
“那……姑娘……”袖娘殷殷地看着她,小聲道。
“六十兩實在不是個小數目,本來,若是你父母爲了錢苛待你,我留是你幫你,是做了善事,沒什麼好說的。如今,你父母幫你選了好人家,我再留你,實在是大大不應當。熟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婚。我這麼做,旁人一定要說我的不是,你這樣可是爲難我了!”
袖娘苦苦地道:“姑娘就幫我這一次吧!我一定感激姑娘一輩子。”看着李棗兒爲難的臉色,她又道:“大不了……大不了這銀子算我欠姑娘的,我……我x後一定還!”
拿什麼還?命都賣出去了,還有什麼是自己的?李棗兒睨着袖娘,覺得好氣又好笑,看起來是個明白人,怎麼做起事來這麼糊塗?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可有說是爲錢?”李棗兒略一沉臉,回頭對許玉生,道:“罷了,我也是真喜歡她的繡工,大嫂又說一定要我幫她……這麼樣,她爹孃我便不去見了,我差人跟你去前面,寫賣身契領銀子,回頭你好生打發了他們便是。”
“是是。”許玉生笑眯眯的。好像撿了錢一般。
招手命人去叫邵函來,李棗兒對袖娘說:“你要去見你爹孃一面麼?以後無別的事,可是不能回家的了。而且,到底是嫁人,還是在我李家做下人,你可想好了?”
“我……”袖娘正待開口,忽目光一轉,定定向門口看了半晌,隨後道:“我想好了。”
李棗兒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見李德正站在門口探頭向裡望,暗暗皺眉,“四哥,你這是幹什麼呢?”
李德走進來道:“我瞧前面侯着倆人,好像一對夫婦的樣子,怎麼,是你要見?”
“不見了。怎麼?”
李德鬆了口氣,道:“那最好了,我瞧那倆人總覺得不是善類,想不是好相予的人,若是你要見的,我可不放心。”
“四哥說笑了,還有人敢在別人家殺人放火不成?”李棗兒餘光一掃,見袖娘正偷偷看着李德。暗暗嘆息,又見邵函已經過來了,將事情交代了,對袖娘道:“好歹養大了你,最後去磕個頭吧。邵函,銀子點清了,賣身契務必看好了,把她好好的帶回來,別起麻煩。”
邵函點頭,把袖娘帶了出去。
許玉生正要跟去,李棗兒忽然叫住他。輕聲問道:“許叔,那關家湊了五十兩要娶袖娘,這事可是真的?”
許玉生一愣,隨即臉色有些泛青,支支吾吾地道:“自然是真的。”
“是真的就好。”李棗兒淡淡地笑一笑,道:“若是我看上了哪個丫頭,就正好有人要娶,我豈不是每次都要多花銀子?那可真是麻煩了!”
許玉生好像很熱的樣子擦了擦額角,笑道:“哪裡有這麼巧的事?”
李棗兒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道:“說的也是,哪裡有這麼巧的事呢!”
許玉生乾笑幾聲,隨即轉了身,逃似的趕去前面了。
人都走盡,李德皺了眉道:“我沒聽錯?那丫頭要六十兩?”
“是啊。”
伸手摸了摸李棗兒的額頭,李德道:“棗兒你是不是病了?哪不舒服?”
“我沒發燒!”李棗兒哭笑不得地撥開李德的手,道:“我肯花六十兩,總是覺得能賺回一百二十兩才肯的。倒是,四哥你覺得這姑娘怎樣?”
“怎樣?”李德微愣,想了想道:“模樣兒挺好的。”
“還有什麼?”
“還能有什麼?”李德翻了翻眼睛,道:“我連她叫什麼名兒都不知道呢。”
算了,不指望這呆子會一見鍾情,他的婚姻大事,還是交給周氏去煩心吧。只是實不能理解爲什麼袖娘會對李德另眼相看,不是說不喜歡粗魯的人嗎?她這四哥可是個十成十的粗人,爲人莽撞,不解風情不過不管各人心裡怎麼想,袖娘到底是留在李家。李棗兒爲她換了個名字叫“可人”,暫且留在自己身邊。
一日很快過去,終於到了搬家之日。李家早早起來,除了有忌諱的人,所有能動的人都沒有閒着,擺傢俱,吉時安牀,讓唯一屬龍的李壽坐遍了每一張牀,拜祭地基主……緊趕慢趕,終於在日落之前都挪進了新宅。最後把香鳳接了來,團團圍坐吃了頓湯圓。所有的屋裡都點了一夜不會熄滅的長蠟燭,這纔算完,累的半死的衆人這才各自回屋歇了,連屋裡究竟擺成了什麼樣子都沒細看。
次日一早,李棗兒在陌生的房裡醒來,朦朧中反應了好久,這纔想起是搬了新家。緩緩從牀上坐起,緩緩地打量着佈置得雅緻的房間,傢俱一律是棗木的,雕着花娘魚蟲,除了女兒家必有的桌椅箱櫃之外,一張大大的書桌擺在北側,上面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旁邊立着大大的書架,隱隱有書香起撲鼻而來。
撫摸着牀榻細膩的木紋,李棗兒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自重生之日到今天,受過窮、吃過苦、捱過餓,悲歡離合,坎坎坷坷,到如今富庶安穩,其間實在發生了太多事。雖然過得平凡,但回想起來,往事歷歷在目,香鳳初來、李富離家、李善早夭、李壽李富兄弟第一次打架……李壽成家了,李富也成家了,李康出走了……偷着學字,偷着出門,透着做生意……遇見雲朝陽,與他說笑打鬧,與他動心思耍心眼兒,與他商量計算,互有輸贏,彼此盈利……還有那許許多多的人,陳棒頭、張旺、巧玉、雲正陽……記憶向潮水一般地涌來,她閉了閉眼,再睜開,門響,見可人悄悄推門進來,垂首而立,“姑娘,可起了?”
凝眸,望着灑在可人肩頭的那一縷陽光,聞到微風送來清涼的晨香,李棗兒微微一笑,道:“我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