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姐求你幫忙的事,你是怎麼想的?她是個好心腸的,看到那些挨凍受餓的窮人就看不過去,喬律師心思跟她相近,都是一樣的好人。這份心腸我能明白,可是怎麼救人我就想不出辦法了。年終歲末是富人花錢高樂的由頭,卻是窮人的鬼門關。多少年都是這麼過來的,便是國民政府也想不出辦法,何況是我們?真是難爲你了。”
夜晚,楊敏的別墅內。
寬大鬆軟的席夢思牀墊上,楊敏依偎在寧立言懷中,低聲說着話。
韓大姐是個乖覺的人,沒去做令人厭惡的惡客,待在樓下與武雲珠、湯巧珍閒聊,陳夢寒在那裡作陪客。按說韓大姐算是楊敏和寧立言半個媒人,怎麼也該去和她聊一陣。可是楊敏格外珍惜和寧立言在一起的一分一秒,便顧不上失禮。
那些女伴至少有一點沒有說錯,楊敏確實比在寧家做寧太太時更有女人味,也更爲滋潤。說她像個新媳婦也不是污衊,雖然她堅持着不和寧立言註冊結婚,但是兩人這段時間如膠似漆,她可不就是個新媳婦?身上有着新婚婦人的特徵,也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就像現在,她寧可陪自己的丈夫在這裡說話,也不想動一步,也是蜜裡調油的夫妻一點小心思。這種甜蜜時光能維持多久她心裡沒有把握,自然不能浪費光陰。
“韓大姐和喬律師都是慈悲心思,不過韓大姐的請求既是善心,也是小心。他們不像日本人或是藍衣社,不搞殺人害命投名狀那套,只看你對窮人的態度,便知道是不是一路人。”
“試探?她試探你幹什麼?”
“韓大姐來天津你當真是看老鄉?”寧立言笑了笑,身子略做起來一些,後背靠着牀頭。想要點一支菸,但是被楊敏的眼神阻止了。和楊敏在一起時,寧立言受的管制最多,但他樂在其中。
“南有上海灘,北有天津衛。這裡有現成的租界可以藏身,又是北方重鎮,各方情報匯聚。進可攻,退可守,這麼個好地方,各路神仙誰不想佔?雖然韓大姐嘴上不說,我大概也能想到,她們必是準備在英租界建立一個情報站。之前日本人和藍衣社火併,鬧得兩敗俱傷,目前英租界是個情報機構的真空期。這時候赤黨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情報站正當其時,乃是個最正常不過的事。又或者情報站已經建立起來,只是我們不知道,她是來當交通員的,這也有可能。不管是準備建立,還是已經建立完畢,他們都需要本地人的幫助。我自然就是個最合適的目標。”
楊敏感覺有涼風從窗戶縫隙吹進來,身上有些冷,拼命擠在寧立言懷裡。兩人火熱的恩愛,讓她忘記了季節。此時的言語纔將她從夢幻桃花源中拖回現實,這不是太平年景,好日子是老天爺的恩賜,未必長久。
“老三,你之前不是弄了不少槍支,還有好幾把花機關?都送給韓大姐可以麼?我知道他們打仗,最缺槍炮。”
“姐說話了肯定是行,回頭我把槍給她。大批的軍火不能買,一兩支槍我從洋行也可以辦。”
“那就好,給了槍再給大姐一些錢,你就不要和他們接觸了。”
“爲什麼?”
“我們幫他們抗日,幫他們提供藥品,乃至自己墊付錢財都沒關係。可是……我不想讓你捲進去。”
“欸?姐之前可不是那麼說的。”
“之前和現在……又不一樣。”楊敏羞紅了臉,很多話沒法說出口。
她承認,自己不是大英雄,只是個小女人。雖然自己也有着愛國心,抗日心,也曾滿懷雄心壯志想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可是自從和寧立言突破了那一層關係之後,她如今的心思卻是像妻子多過鬥士。
她愛國,但是更愛自己的枕邊人。她不希望自己的愛人捲入危險之中,更不想寧立言遭遇不測。她可以犧牲自己的財富,但是不能犧牲自己的愛人,不能看着心中摯愛捲入危險之中。
這些話沒有宣諸於口,但是彼此心中都有數,不需要說出來。
“做情報工作,就像是入幫會,一旦上路不能回頭。從我給王殿臣提供武器,給韓大姐她們運輸藥品開始,兩方面就已經合作了。現在說不幹,也來不及了。再說就算我不幫他們,小日本也未必會放過我。”
寧立言的手輕輕撫過楊敏的髮絲:“內藤對我步步緊逼,早晚要掀桌子。我這次收四百多個徒弟,就是爲了控制天津的黑道,讓內藤對我有所忌憚。可若不能讓這些力量化爲對付敵人的利刃,統合黑道這事就沒用了。以我一人之力絕不是日本人對手,找個盟友理所當然。”
“韓大姐、王殿臣這幫人和國民政府最大的區別,便是把人命當命,和他們合作算是最好的結果。再說救濟那些難民,也是喬律師想做的事。不過他只有好心,缺乏手段,做不出名堂來。早晚喬雪也要開口讓我出面,這個順水人情賣給韓大姐也挺好的。”
“老三從小就是好心眼,就算她們不開口,你也不會看着那幫人都凍餓而死。這些日子因爲上凍,碼頭總歇工。那些苦力沒活幹就要捱餓,你給他們開工資,發太平餉。又帶着人給他們送煤送劈柴送棒子麪,這些都是善舉,可惜韓大姐不知道。”
“這年月光有好心眼不行,也得有壞心眼才能活下去。我做那些事可不是爲了做慈善,也談不到多少慈悲心。今年不同以往,遭難的人多,而且日子難活。那麼多朝不保夕的難民,爲了口吃喝,什麼都肯做。若是日本人拿出一筆錢財來在裡面拉攏人手,必然會有不少人願意跟他們走。我讓這些人餓不死,就能少出幾個日本爪牙。”
楊敏問道:“整個天津都下雪,日本人那邊倒臥也不少,還顧得上英租界?”
“那是羣聞到臭味就要扇翅膀的蒼蠅,這種事不會落空。他們纔不在乎自己租界裡死多少人,只會想着怎麼在英租界安插眼線。內藤要我每週一次向他提供租界的物價以及居民收入,就是爲這方面做準備。我們現在就是要和日本人比快,看誰先能爭到人心。本就是要做的事,又能和韓大姐的人交上朋友,也算是一舉兩得。”
“我倒不這麼看。”楊敏搖搖頭,“日本人對韓大姐她們是必要趕盡殺絕的,我們幫他們提供藥品還能設法推脫搪塞。若是在英租界給他們幫忙,只怕日本人要對你下毒手。姐不許你去冒險!”
寧立言可以感覺到,楊敏抓自己的手格外用力,幾乎刺進皮肉裡去。從她的語氣和力道上,就能感覺到她確實在意,也確實緊張。寧立言微笑着,輕輕拍着楊敏的後背:“別這樣,我一直做得都是拼命勾當,又不是第一次了。”
“那不一樣!”楊敏的態度沒有鬆動。“日本人對赤黨是必要殺之而後快,其他事都能疏通,抗日和通共,在哪都是死罪。若是真被他們找到把柄,是會殺了你的。姐不要老三做英雄,我只要你做我的愛人,將來做我們孩子的爸爸。”
“姐你想想,日本人爲什麼只對布爾什維克如此憎恨,對藍衣社都沒有那般兇狠?還不是因爲怕?平心而論,南京政府就是坨爛泥,不管怎麼幫助他們,都不是日本人的對手,東北軍更指望不上。惟一有可能帶着中國人戰勝東洋鬼子的,便只有韓大姐、王殿臣他們這些窮黨。我們要想過好日子,就必須趕走日本人,要想趕走日本人,就只能和他們合作。”
“可是他們要讓你加入怎麼辦?”
“他們規矩大,不會要我的。像我們現在這樣,在那邊都要受處分吃官司,肯定不會讓我加入。大家互相幫忙,做一對盟友,不會真的讓我入夥。再說赤黨不是藍衣社,他們不畏懼犧牲,但是更珍惜生命。比起只會暗殺、破壞的王仁鏗他們,這幫人做情報工作的水平更高。和赤黨合作,比起和外行合作來安全多了。我是個貪生怕死的人,絕不會讓自己落入險地,姐只管放心。”
寧立言不住地用好話安撫着,楊敏的心情略放鬆了一些,但還是緊緊抓着寧立言不放。過了好一陣,她才深吸一口氣,在寧立言耳邊道:“你是我的男人,我一切都聽你的,既然你決定了,我也不能阻撓你。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結盟也好,還是加入也好,不管你做什麼,都帶上喬雪!她是個精明的女人,也是肯爲你着想的。有她給你出謀劃策拿主意,你一準不會吃虧。”
“姐……”
“傻老三,有這麼個好女人給你當參謀是好事,你還猶豫什麼。記得啊,以後出門一定要帶上喬雪,否則我就不理你了。”
楊敏面帶微笑如同哄孩子,但是寧立言卻能從她的笑容裡看到淚光。這到底是誰的錯,又該懲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