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的臉上神色如常,既無驚懼也無憤怒。利誘加上威脅,是日本人最常用的手法。他們認定,一手金條一手刺刀,就能讓所有人屈服。寧立言並非不怕死,但是絕不想在日本人面前露出怯意,免得讓人笑話。
老鬼子是向自己示威呢。
寧立言很清楚,內藤這次親自來給自己溫居,就是向自己炫耀日本人的情報能力。自己的住處、前程,日本人都瞭如指掌。慢說你寧立言還要到日租界去管理碼頭,就是躲在英租界不出來,我們也有的是辦法找到你。
於細微處不着痕跡的加以威脅,這是明治、大正時代那批老浪人的手段。正在少壯的昭和男兒只曉得拔軍刀或是拿手槍,沒有這份細心。不過不管哪種手段,對寧立言來說,都沒什麼意義。
英租界的警務處下轄巡捕房、特務處、消防科、衛生股等若干機構。若是租界內發生殺人、搶劫、綁架這一類重大刑事案件,又或是重大政治案件,都歸特務處負責。
巡捕房作爲下屬機構,服從特務處指揮。以權限和身份論,特務處的副處長遠在巡捕房探長之上。黃金榮以探長身份成爲上海大亨,自己若是做了處長,足以在津門地下世界加冕。
日本人除非是打算和英國人抓破臉,否則絕不會在租界裡謀殺一個特務處的高級頭目。更別說自己在江湖上的關係和影響,他們除非是豁出一切,甘願付出碼頭大亂,貨物運輸停滯的代價,否則絕不敢對自己下手。
內藤義雄越是這般說,寧立言的態度反倒越發放鬆,拿出了自己最爲熟悉的紈絝做派,冷笑一聲:
“怎麼?司令部想要我的腦袋?要是那樣的話,我也不讓老爺子爲難,咱這就去日租界見司令官。英國人的聘書還沒下,我如今還算不上是巡捕房的人,不需要避諱什麼。要殺開刀,吃肉張口,要是皺下眉頭,就不算喝海河水長大的天津娃娃!”
他說話的動靜大了些,幾個巡捕向這邊看過來。但是看到內藤一身日本人打扮,便又停住了走過來的腳步。這幫人必是到未來上司面前燒冷竈的,盼着能記住自己的臉。可是要想讓他們爲了這個念想去得罪日本人,也是白日做夢。
內藤義雄搖頭道:“立言你誤會了,要謀你性命的不是帝國,而是你的同胞。說得再明確一些,是南京的復興社!”
他看着寧立言,見對方臉上神色如常,又補充道:“老夫這把年紀,早已經不屑於用詐語了,我說的是事實。被我們帶走的那幾個人已經招供了,他們並不是王殿臣的部下,而是藍衣社的特工。”
“那又怎麼樣呢?”
“怎麼樣?立言你好糊塗啊。”內藤一臉的關心焦慮,“藍衣社的作風,你應該清楚的很。他們可不是講道理的君子。你害他們的人被捉……而且喪命。他們就把你算成了大日本帝國的合作者,按你們的話講,就是漢奸。”
“中日不是簽完條約,今後和平相處麼?”寧立言故意裝傻。
“你說的是官方辭令,下面怎麼做,那就是另一回事!”內藤則十分認真。“藍衣社不敢公開和日本帝國爲敵,但是對於幫助帝國的人,可是會毫不留情地下殺手。他們不是紳士,做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一旦被他們盯上,日子就不好過。好在你現在成了英租界的官員,而你們的政府又和英美親近,那些人暫時不會對你有所動作。不過未來如何,還很難說。”
寧立言做出一副凝重神色。“老爺子,這消息準確麼?”
“千真萬確。立言別把喬雪那等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當成神仙,便是露絲雅在我眼裡,也不過是個童子軍。老夫在白鯨俱樂部喝咖啡的時候,宣統皇帝還沒退位呢。如今雖然年紀大了懶得走動,但這天津衛的大事小情還是瞞不過我。”
內藤得意的一笑。寧立言給出的反應,與他心中的分析相符。先是不屑一顧,隨後便色厲內荏,紈絝子弟都是這樣,沒什麼奇怪。一個人只要恐懼,就可以收服,這匹野馬,也逃不開籠頭。
“立言也不必太擔心,我和你祖父是老朋友,看在故人交情上,不會坐視你遇到危險而不顧。再說,這件事老朽多多少少要承擔一些責任,更不能撒手不管。你現在有英國人的差事,藍衣社的人不敢動你。至於將來……有大日本帝國的保護,沒有人能傷你分毫!”
老小子,終於圖窮匕見了!
寧立言心裡冷笑着。大老遠跑這一趟,肯定不是爲了嚇唬自己,更不是給自己送信,用意必在於此。
在前世日本人是在侵略華北之後,纔開始下大力氣栽培袁彰武。起因則是因爲軍事物資運輸困難,運河上水盜衆多,對日本運輸隊也敢襲擊。日軍發現混混押運軍糧的成本遠比派出軍隊小,便把這工作交給袁彰武承包。
混混負責運輸的軍需,比日本人自己運輸要省錢也更爲安全,袁彰武便因此得到重用。
如今他們還意識不到這點,可是自己這個特務處副處長對於現階段的日本情報機構來說,意義也是非同小可。
在前世,華界淪陷之後,還有大批反日人士和團體退入英租界,繼續從事抗日鬥爭。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英租界淪陷,那些團體大多遭遇了巨大損失。可是在那之前,這些團體的行動,也讓這幫侵略者焦頭爛額,大爲困擾。
日本人眼下還不好公開派人到租界裡搞破壞,丟炸彈一類的事,都是僱傭混混流氓完成。自己既有幫會身份,又是特務處的要人。若是自己肯支持日方,英租界的抗日活動必然大受影響。
當然,要是自己被發現有明顯的反日傾向,他們也必然會設法把自己這根釘子拔掉。老鬼子是來探路的。
寧立言哼了一聲,“您這意思是讓我當漢奸?”
“立言何出此言?我哪能提出那等混賬要求?”內藤一臉正色。“我是個真正的武士,不是關東軍裡那些農夫。我素來崇信忠義,怎麼會讓故人之後做遺臭萬年的奸佞?我是要你和我們一起爲黃種人的前途而努力。”
“這有區別麼?”
“當然。日本的人口只有兩千萬,國土面積還不如東三省。彈丸之地的小國,若是想要以蛇吞象,結果只能是漲破肚皮活活撐死。我們又不蠢,怎麼可能想要佔領一個我們根本管理不了的廣大疆域?之所以會發生衝突,說到底都是因爲誤會和有人從中作梗。你我兩國雖然國籍有差,但膚色、文化極爲接近。日本學的就是中國的漢唐文化,大家都是自己人。相反,那些以虛僞面目出現的白種人,纔是我們的大敵!”
內藤擡眼四望,“英租界!英國人、美國人包括歐洲人。他們的膚色和我們不同,文化更是南轅北轍。在那些人眼裡,我們並不算是人。他們只想着從我們身上榨取利益,掠奪資源,靠着堅船利炮,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咱們若是不能團結,便註定會被這些白種人欺壓掠奪。大日本帝國要做的,就是把黃種人團結起來,洗刷曾經的恥辱,討回債務。我們打敗了俄國人,粉碎了白人的神話。未來,還要和更多的白人戰爭,這需要每一個黃種人的支持。可是天下鼠目寸光的人太多,看不出我們的苦心,把我們當作敵人,把白人當作朋友,這實在太可笑了!我們想要和有識之士合作,只要能爲了共同的目標努力,便是朋友夥伴,絕不是長官與部下。咱們彼此合作,爲黃種人謀取福利,打破白人爲尊的秩序,建立一個信的秩序。他日可以名標青史,怎會被當成漢奸?”
好個伶牙俐齒的老鬼子!寧立言心裡嘀咕着。這些話他在前世就聽過,靠着類似的說辭,加上錢財與武力,日本人才能扶植那麼多漢奸爲自己所用。天下沒誰是傻子,若日本人只懂得靠武力壓迫,抗日便容易多了。
他心裡雪亮,表面上卻裝着猶豫的樣子。這個時候公開拒絕固然不行,但是答應的太快,也不會取信於人,倒是這種難以決斷的模樣,最符合真實。內藤對寧立言的反應也很滿意,點頭道:
“事情不急在這一時,你好好想一想,我隨時等你的答覆。其實你也不需要做什麼,只要不和帝國爲敵,大家便是朋友。有老夫的面子在,肯定儘量迴護着你。等到你走馬上任之後,我再介紹些人給你認識。在天津這麼多年,總歸是有些朋友,幫你介紹幾筆生意不是難事。英租界開銷大,若沒有個進項,光指望工資,便活不出個人樣。”
“那可要謝謝老爺子了。咱們現在先回去,我找廚子做魚,下午還要去趟國民飯店,不能陪您太久。”
“明天吃魚也沒關係,咱們現在先去看看房子。”
“啊?真有房子?”
“當然!老夫再蠢,也不會對東方福爾摩斯撒謊。我確實準備在附近買一處房產,大家做鄰居。”
該死!若是這東洋人做了鄰居,對自己和喬雪,都不是好事。
寧立言心裡琢磨:這件事必須得跟喬雪商量一下,自己固然是和日本人不對付,喬雪這個情報販子只怕也未必對日本人有好看法。內藤真搬過來,大家只怕都沒好日子過。這個女人在租界人頭熟,說不定就能想到辦法壞了這樁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