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秀忠的別墅如今已經換了主人。吉川幸盛在天津沒有自己的房產,作爲大財閥的公子加未來繼承人,顯然不能住警察署的高級職員宿舍。是以佐藤秀忠主動提出主客易位,把自己的房子讓給吉川居住。自己一家人甘居僕役,成了臨時傭人。
吉川對此沒有絲毫愧疚之意,反倒認爲理所當然。畢竟日本是個法西斯主義國家不承認私有財產,按照日本經濟理念,國民一切財產都屬於帝國,佐藤秀忠又是情報體系中人,他的房子自然也是國家財產的一部分。自己是他的上級,成爲這裡的主人就是情理中事。
因此即便是佐藤半夜裡被藤田的敲門聲驚醒,還要頂着紅眼睛準備紅酒和小菜,吉川也沒有一句道歉的言語。大日本帝國國民理應如此,若是有怨言,便是非國民。
佐藤身爲日本國民自然沒有也不敢有怨言,可是藤田則沒有他這般好脾氣。他和吉川之前在綁架楊敏事件裡有過合作,但也算不上朋友。這時藤田兩眼血紅氣急敗壞的樣子,讓佐藤有些擔心日本陸海軍矛盾會不會以自己的別墅爲發端正式引爆。
吉川幸盛倒是從容不迫,打了個哈欠,又伸了個懶腰,好象是沒睡醒。“藤田君很有精神啊,你充沛的精力真讓人羨慕。不過你總歸是做過醫生的人,應該知道規律生活按時睡眠對人類健康的重要意義。我們的人生纔剛剛開始,理應保重身體爲要,熬夜可不是個好習慣。”
“吉川君,我們不必繞圈子了!”藤田就像是吃了火藥氣魄十足,就連日本人特有的那種假客氣說話隱晦繞圈子的習慣也都予以摒棄。“你們警察署是什麼意思?”
“藤田君請你冷靜一下,這個問題似乎應該我來問纔對。你跑到我家裡興師問罪,可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吉川一臉無辜。
“半個小時前警察署聯合憲兵隊以貧民區住戶爲目標實施戶口清查,吉川君莫非不知情?”
“哦哦,這個啊,這個我當然知道,而且是我向久井君提出的建議。”吉川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久井閣下的主要工作重點,還是放在抓捕游擊隊以及反滿仇日分子身上,尤其這次的車禍事件給我們敲響了警鐘,久井君擔心有反日分子趁機搞破壞,決心加強租界治安。在不久之前,我們的密探發現了很多反日標語和傳單,還有人在茶館、澡堂乃至一些特殊行業從業場所散佈不利於大東亞共榮的言論。這些人的行爲嚴重影響租界治安,必須把他們找出來。”
“請吉川君停止你的官樣文章!”藤田怒不可遏。對方這種態度,根本就是把自己當成個白癡在敷衍。那些抗日言論是自己讓劉黑七散佈出去的,目的是爲了釣魚。這些事吉川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把這事拿到檯面上當理由,未免欺人太甚。
所謂的戶口清查,指向性非常明顯。他們清查戶口的區域距離劉黑七以及其部下所隱蔽的窩點近在咫尺,用不了半天時間就會查到他們頭上。
自從綁架楊敏失敗之後,藤田就把劉黑七和他的人安排在那裡。這羣土匪殘忍兇惡,藤田也不會把他們安頓在富人區或是日本人聚集區。貧民區住的都是些生活沒有着落的窮人,他們的生存狀況日本人並不關心,即便是爲劉黑七所害也沒什麼大不了。
再者紅帽子向來和窮人親近,天下窮人都是他們潛在盟友。把劉黑七放在那裡,又讓他故意表現出對日本的仇視,若是能引來紅帽子接近就更是一舉兩得之事。這件事吉川不會不知情,現在這套說辭分明就是目中無人,沒把自己當成同伴。
自從混混大鬧日租界抓走萬福祥等四人之後,劉黑七就表現得非常敏感乃至焦躁,對於藤田這邊也產生嚴重的不信任。原本藏起來的槍又被他們挖出來片刻不離身,大有誰敢繳械就馬上火併的態度。由於需要利用他們的力量,藤田便沒動用武力繳械只裝作不知。這個時候再大張旗鼓的清查戶口,劉黑七肯定會做出些極端行爲。
不管衝突結果如何,招安劉黑七行動都意味着失敗,日後的處分逃脫不了。未來華北地區爲興亞挺進軍控制,自己一點武勳也撈不着,這口氣又如何咽的下?
他怒視着吉川:“那些反日標語和傳單並非劉黑七所爲,至於他其他言論乃是來自我的授意,這是藤田公館偵辦租界反日團體的工作,劉黑七隻是按令而行。希望警察署配合我們的工作。”
“對啊,我這不就是在配合藤田老兄麼?”吉川還是那副欠揍的模樣,“你想想看,那些紅色團體又不是蠢貨,怎麼會隨便有人說些什麼他們就立刻靠上去。如果放任劉黑七信口開河帝國不採取任何行動,便是三歲孩子都能猜到這裡面有蹊蹺。我現在的行爲,也是幫老兄把事情做足。”
“多謝吉川君好意了!但你事先應該合我溝通,而不是搞突然襲擊,又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劉黑七不會理解你的用意,他肯定會逃跑甚至開槍拒捕。”
“如果開槍的話,就擊斃他好了。”吉川說得分外輕鬆:“你看看,雙方發生駁火乃至出現傷亡,不正好證明他確實是反日分子?這招苦肉計一出,那些紅黨也招架不住肯定會上當。”
他看看藤田,示意佐藤給兩人面前各倒了一杯酒:“藤田老兄,劉黑七不過是一個兇悍的土匪,自身並無什麼過人之處。如果你想要,熱河駐軍能爲你提供成千上萬個劉黑七。他身上沒有不可替代性,隨時可以拿去犧牲。”
“劉黑七是我手上的棋子,他幾時犧牲應該由我決定。”
“我們都是帝國的軍人,一切都要爲了帝國着想麼。”吉川的官腔駕輕就熟,大帽子漫天飛舞如同法寶,藤田沒辦法在這上面駁倒他,只好沉着臉發問:“現在犧牲劉黑七對帝國有什麼好處?”
“李信死了,我們必須給個交代,否則其他中國人會不服氣或是心寒,爲帝國工作的熱情將減退。對於熱河司令部來說,這可不是個好消息。所以我們必須對兇手進行懲辦,讓那些活人看到帝國的誠意,這樣才能讓他們更好的效忠。”
“劉黑七不是兇手!”
“這種事誰有說得準呢?”吉川聳了聳肩膀,動作神態像個美國人。“至少他應該接受問訊、調查,在一切司法流程完成之前他沒法證明自己無辜不是麼?即便他不是真兇,也總得接受調查,這是他的義務。藤田君要想查到這起兇案的真相又或者找回失蹤的古董給男爵閣下一個驚喜,這枚棋子就必須捨棄。”
藤田在華界的眼線已經把警察局調查結果送了過來,汽車被槍擊發生車禍,車內有大量血跡,證明在下車前就有人受傷。車內之人下落不明,目前沒找到線索。而車裡面也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就連零鈔都被洗劫一空更別說從匯豐領出的木箱。
整個行動非常像土匪搶劫,但正因爲太像,才顯得過於刻意難以讓人信服。大家都是吃情報飯的,縱然手段有高低,眼界總是不差,不至於被這種手段瞞過。
藤田並不願意巴結那位東京的荒唐皇親,可是這次的事情讓他意識到有些時侯筆確實比劍更有力量。過去他對中國的官場生態以及官員手段多有鄙夷,可如今他卻不得不認可本地官場的一個觀點:朝裡有人好做官。
他不認爲一箱古董能夠收買什麼,但是隻要讓自己獲得一位皇族認可,內藤或是吉川再想掣肘就不容易。萬沒想到吉川看破了自己的用心,還把這件事擺到了檯面上,讓藤田有些不好說話。
吉川的表情十分放鬆:“藤田老兄不必如此,我不是在試探你,而是跟你說事實。我對那口箱子和男爵都不感興趣,我的目標只有一個從來沒變過。在這一點上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我會站在你一邊。”
他舉起了酒杯:“我在很小的時侯就懂得一個道理,要釣魚必須有魚餌,不管魚是否上鉤,魚餌都要損失。如果吝惜魚餌,那就不該拿起釣竿。你我都是漁夫,並非心懷悲憫的僧侶。只要完成目標,劉黑七那種人損失多少又有什麼關係?”
藤田沒作聲,也默默舉起了酒杯,畢竟吉川敬酒自己沒法不飲。吉川看着他:“我的計劃是引蛇出洞,以劉黑七爲誘餌把寧立言釣出來。東京方面不希望我們現在就和英國交惡,天津租界的衝突已經驚動了外務省,若是再被英國人抓住錯處,你老兄的前程怕是不容樂觀。這次我們解決寧立言就如同他們幹掉李信一樣,不能讓人查到線索。所以,不能在咱們的地盤動手。”
“那去哪裡?”
“我在意租界的巡捕房那邊做了些安排,北安橋在未來二十四小時內對我們全面開放。我想不管是劉黑七還是寧立言,都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他現在是在逐虎過澗,我們就來個引蛇出洞。用劉黑七這個餌,把他引出來幹掉。”
藤田想了想:“你的計劃有個問題,寧立言沒必要親自動手,完全可以假手於旁人。”
“你這麼說證明對他的瞭解還不夠。寧立言身上有着濃重的江湖氣,他對付劉黑七是爲自己的女人出氣,這種事不會假手於人。即便有人擔任劊子手,他也必定親自到場坐鎮,這是個天賜良機。一切問題都將在意租界解決,在那裡發生的一切與我們和英國人都沒關係。這是現階段最爲穩妥的解決方案,藤田君應該不會拒絕吧?”
窗外一道閃電落下,房間裡的燈伴隨着驚雷一陣閃爍,吉川的臉藏在忽明忽暗的燈火中,配上那如同血漿般暗紅粘稠的酒水,時而似人時而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