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狂風暴雪,老天爺終於開恩賞下個晴天。瓦藍的天空上白雲朵朵,火紅的太陽在空中敷衍着點卯,給這冰冷的世界施捨些許溫暖。
連續幾日的奮戰,英租界柏油路上的雪和冰終於被鏟得乾淨。人力車又得以在寬闊得柏油路上狂奔,提醒行人讓路的鈴鐺聲叮噹作響,生龍活虎氣勢十足。
喜好鍛鍊的洋人,總算能夠迎着初升的太陽,撒開長腿飛奔。穿着大衣戴着禮帽的職員夾着公事包行色匆匆,來回奔走不停歇。之前隨處可見的難民,現在沒了蹤跡。彷彿整個世道就如同天氣一樣陡然變得好起來,一切的坎坷與不幸伴隨着消融的雪水流入海河,化作流水歸海。
史密斯診所門外。
寧立德望着街上的行人,陷入迷惘之中,兩眼發直一動不動,好像是中了定身法。
楊敏在他身後輕輕咳嗽一聲,寧立德這纔回過神,朝楊敏點點頭,卻沒說什麼。
看看他滄桑憔悴的面容,與容光煥發的寧立言相比,楊敏心裡暗自嘆了口氣。
花中魁首是牡丹,人間英俊是少年。老三是風華正茂少年郎,寧立德又何嘗不是青年才俊?他的年紀不過三十上下,也是風華正茂,可是看着和寧立言就像兩代人。不怪戲臺上伍子胥一夜愁白髮,人間的艱辛磨難便是那殺人不見血的刀,不知毀了多少人。
她咳嗽一聲:“大嫂的傷勢已經穩定了,但是短時間不適合和人接觸。我明白你的想法,只能說遺憾。不過你們兩個是知己,不用說話也知對方心思。若是看到你這副樣子,大嫂心裡絕不會舒服。”
大嫂……
寧立德有些恍惚。這個稱呼從楊敏嘴裡說出來,總覺得非常古怪。看看她光彩照人的模樣,比起在寧家時更增幾分顏色。作爲過來人的寧立德如何不知其中原因,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該作何感想。
隨即眼前又浮現出那一晚匕首的閃爍,宋麗珠毫無猶豫地阻擋,以及那一聲:“立德快走!”從口到心便只有苦味留存。在未來的歲月裡,自己多半隻能品嚐到這種味道,但是還要在宋麗珠面前努力裝出甜,這是自己的責任。
這位在天津商界叱吒風雲的商人,第一次感覺到了疲憊。他搖頭長嘆一聲:“麗珠清醒時,我會讓她看到我最好的一面,這是身爲丈夫的本分,我可以做到的。我們過去合作演戲,騙了家中雙親,我自己騙過麗珠也不是難事。今後就要辛苦你和老三,我不在這,麗珠就託付你們照應。她是個女人心路窄,知道失去了兒子,不知道要難過成何等樣子,你們多費心。”
“這你就錯了。大嫂雖然是個女人,但是個男兒性格,不會因爲這件事就一蹶不振。若是比起來我們可能都不如她來得堅強。”楊敏實話實說:“家裡這邊有我和老三,不會有問題。老三刀子嘴豆腐心,不管老爺子還是公司,他都會料理得很好,不會出意外。你只照顧好你自己便是,其他的都不必問。”
“就因爲老三的這個心腸,我才放心不下。”寧立德搖頭道:“寧家虧負他的怕是很難還清了。”
“一家人說誰虧負誰,就太遠了。今後這種話不要再說,免得被人聽去了恥笑。”
寧立德點點頭,又看看街道,唏噓道:“我過去心思都在經營生意,積累財富上。於身邊的人和物,都不曾太過留心,如今才知自己錯過了多少。麗珠過去只關心我在意什麼,然後努力適應我,我卻從不曾爲她想過。等到她康復之後,我會陪着她看看這景緻,好好補償她一番。”
楊敏點頭道:“肯定有機會的。等到這天真的晴朗起來,大家便可一起出行,看看這大好風光。”
“我希望韓大姐說得是真的,若是他們真能讓天空一直晴朗下去,便是人間最大的功勳。雖說如今他們困居一地,被重重包圍,但是自古來民心向背,纔是勝負關鍵。我這次離開天津並非懼怕日本人的暗算,而是真想去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成事。若真是言行如一,我和麗珠就算是有了盼頭。”
“我和他們沒有深交,但是從韓大姐的爲人看,他們說得必然是真。你也該準備準備,早點動身爲上。今年的餃子多半不能在家裡吃,吃也吃不素淨。”
“我現在也沒有過年的心思,人在外地看不到閤家歡樂,心裡倒是好過一點。”寧立德在楊敏面前,也不逞強。
“我先去看看老三他們賑濟災民,然後便出發。喬律師和韓大姐那邊也是放心不下,得看到窮人吃上飯,他們走得才踏實。就衝這一條,我倒是覺得他們勝算不小。”
粥場設在英日租界交界,距離寧立德被伏擊的地方很近。楊敏本來擔心寧立德觸景生情,又起什麼波瀾。可等到了地方,卻發現寧立德的注意力已經被那黑壓壓的難民吸引過去,眉宇間的愁苦漸漸爲驚訝所取代,心中略微放寬,便也把注意力放到了難民上。
這次的救濟由於是伯納德發起,旨在救助租界難民,華界的人不在此列。英租界的入口早就有大兵架起了機關槍如臨大敵,不讓外來難民隨便進入。寧立德遇刺事件,也讓英國人師出有名,只一個防範土匪,就給了當兵的開槍權力。
外國兵都是混賬,這是天下百姓的共識,是以並未因爲英租界放賑消息引來難民潮。可光是英、法租界的難民,已經讓楊敏看呆了。
她雖然平素也做過不少慈善活動,於婦女會等組織裡開展募捐,也是見過世面知道人間貧苦的。可是直到此時才知,原來租界裡竟也有那麼多窮人。
人按着男女老幼分開幾行,一眼竟是看不到盡頭。年歲有差形象各異,但是瘦骨嶙峋的身體,滿面泥垢的面孔以及黯淡無神的眼睛,讓他們的形象又顯得無比趨同,讓人難以區分。這裡面恐怕不只是外來逃難的難民,也有本就住在租界裡,苟且殘喘的窮苦人家。
高大氣派的洋樓與行道樹,遮擋了人們的視線,讓這些難民消失在體面人視野之外,直到此時才能看得分明。楊敏很清楚,所謂賑濟也就是每人一天兩頓粥,另外就是從估衣鋪裡蒐羅些不要的舊衣裳再不就是破布頭,混上從小押庫房裡尋來的破棉被,當作禦寒的衣服發下去。
這裡面混着不少夏天的衣衫,此時穿戴身上並無多大用處。可是對於這些不幸的人來說,卻已經是天大的恩惠。
乃至於在現場維持秩序的巡捕手中木棒、混混掌中皮鞭,都已經不算什麼。一聲聲大慈大悲,活菩薩的喊聲送入耳中。楊敏看看自己身上那件寧立言新送的火狐皮大衣,只覺得身上陣陣發燙,周身的不自在。
老三呢?
她的眼睛四下尋找着,終於發現站在高臺上的寧立言,正在給難民們宣講紀律、守則以及粥場的時間。賑濟不能無休止,開了春就要停,不能讓這些人以爲有了一輩子的飯轍。
再者就是要講規矩,規矩定得越嚴,紀律越好維持,若是一開始就讓大家認爲這是慈善家隨意施捨,要求只會越來越高,再多的善款也消耗不起。
這是喬雪之前就和寧立言定好得章程,喬家良提供的方案算是補充,但是大方針不會變。楊敏知道喬雪和寧立言說得沒錯,沒有這種機制約束,這場善舉一準變成災難,可是心裡依舊覺得陣陣不舒服。
這些人太可憐了。這粥場不過是聊勝於無,即便是得到賑濟的,其中很多人依舊會死去。自己和老三都無能爲力,喬雪也是一樣。不管一個人再聰明,或有再多的財富,都沒法改變這個事實,能救他們的,或許只有韓大姐背後的那些人。
楊敏爲自己之前因爲怕連累了寧立言而對韓大姐的不滿而慚愧,自己太自私,也太過在意得失。陽光變得刺眼,她只想找個光線照不到的地方躲避一二。
寧立德這時卻感慨着:“過去我一直以爲是老三運氣好,能得到你的垂青。如今看來,卻是你慧眼識英雄。他是個有出息的後生,我只是一個無用的商人。可惜,我和爹明白的晚了,若是幾年前大家都能看明白,也就不必走這麼多彎路。總算是亡羊補牢,爲時未晚。屬於你們的生活纔剛剛開始……”
“你也一樣。你有商業頭腦善於經營,寧家的產業在你手裡興旺發達更勝從前,我管理工廠也是跟你學的。如今雖是干戈四起,但我相信總有一天,這個國家將迎來太平。到了那時侯,就要靠你這樣的人才管理工廠,讓富人越來越多,窮人越來越少。像今天這樣的情景再不要發生,那纔是正道。”
楊敏說話間伸出手,寧立德愣了一下,楊敏莞爾一笑,“這是英租界,握手是平常禮節。難不成大哥心裡還沒放下?”
寧立德也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前塵往事隨風而去,該放下的,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