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城自打庚子年拆了城牆,城鄉之間就沒了分野。只不過看得見的城牆好拆,心裡的牆卻沒那麼容易去除。
人一旦習慣了某種生活就很難改變,即便原來的生活不那麼美好,多年積累形成的舊俗也沒那麼容易更易。從穿着打扮、居住環境到生活態度,城鄉之間的差異仍舊像是兩個世界。
城裡炒儲備券熱火朝天,鄉村的農人還是把心思用在自己的活計上。天津衛乃是五方雜地水旱碼頭,老百姓一天不知道要見多少生面孔,高鼻子藍眼珠的洋鬼子都見怪不怪。鄉下雖然也有人來人往,可環境還是相對封閉,對於陌生人比較敏感充滿警惕。
因此寧立言和喬雪特意選在太陽落山時才進入這名爲小高村的村莊,趕車的老謝敲開一扇門,隨後把兩人讓了進去,整個過程就像是做賊,儘量避免被人看見。
據老謝介紹,本宅的男主人比他還要小几歲,可是看上去,明顯是這位主人更蒼老。滿頭白髮臉上都是褶皺,佝僂着腰,手裡拿着旱菸袋,一副老農模樣。他的脾氣似乎不太好,看清寧、喬兩人長相打扮後,態度就有些冷漠,說話不鹹不淡。
“到底是城裡人啊,就是比我們鄉下人精神,穿戴也洋氣,一看就知道是有錢人。可這是小高村不是天津,你們這樣出門,高家大院那邊立刻就能聽到信,你們就啥都幹不成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喬雪實在太漂亮,就算女扮男裝,也是個英俊瀟灑的風流小生,不知道能迷住多少大姑娘。讓她扮醜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就只能由着她的性子。也不光是她自己不許扮醜,就是寧立言她也不許醜扮,說是不能損了她的身價。
這種堅持讓人不免懷疑她的偵探工作怎麼進行,不過隨後寧立言也醒過味來。以喬雪的財力,根本犯不上親自化妝偵察以身犯險,這種髒活累活自然有的是人幹,她只需要躺在安樂椅上根據蒐集到的信息做分析推理就夠了。和自己下鄉,是天大的面子,不能要求過多。
寧立言看了喬雪一眼,喬雪哼了一聲沒說話,老謝在旁打圓場:“這事好辦。回頭捯飭捯飭,一準能糊弄過去。不過我們東家和喬小姐都是體面人,也不能讓她們太寒磣。說到底這事跟他們也沒關係,八字又沒有一撇,人家能來這一趟就不易,別求全責備。”
寧立言之所以來這個村子,還是老謝的原因。就在他從利順德離開來到警務處不久,老謝就主動找來向寧立言彙報情況,說是找到了線索。
寧立言的消息來源乃是混混、警察再就是白鯨的情報販子,這些人共同的特點是紮根城市,對農村的情況所知甚少。寧立言雖然吩咐了人去農村找線索,心裡其實也沒底,沒想到最重要的情報居然來自老謝。
按老謝的說法,這也是個巧勁。自己年輕時有個拜把兄弟,後來雖然各奔前程可是聯繫沒斷,偶爾會派子侄過來探望送些土產。這兄弟是武清小高村人,早年進城現在回鄉務農,按照他提供的情況,最近小高村的財主高從善家裡似乎有些不尋常。進進出出都是不三不四的人,有人身上還帶着手槍,讓老百姓心驚肉跳。
隨後又有高家鬧鬼的消息傳出,講述者信誓旦旦,表示自己晚上聽到高家大院女鬼哭號。有些上歲數的老人一本正經地分析女鬼身份,爲了她到底是某個大肚子的丫鬟還是跳井女傭而爭論個臉紅脖子粗。謝廣達的這位結拜兄弟終究進過城,眼界比鄉下人開闊,覺得其中藏有蹊蹺,便讓自己的兒子給老謝送了消息。
按照武雲珠的意思,自然是集合人馬,直接平了高家大院再說。寧立言和喬雪卻都不主張這種魯莽行爲。
不考慮執法權問題和善後,光是這些線索並不能說明什麼。說句難聽話,這年月鄉下土老財搶男霸女參與人口販賣並不是稀罕事,不能因此確定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如果搞錯目標救不到人,反倒是可能害了人命。至於兩人爲何親自跑這一趟,不是讓其他人代勞,就是個人手問題。
寧立言手下不缺乏人手,可是缺乏足夠專業幹練的高手。徐恩和能飛檐走壁,徒弟裡也有幾個好手,倒是很適合從事這個工作。可他們更接近於俠客,而不是專業的特工人才,做情報調查工作有些勉強。再說他們的手段過於陳舊,袁彰武那幫人身上又有槍。萬一目標找對了,他們飯到可能受害。寧立言不希望這些人因此折損,就只好自己跑這一趟。
以他的本意是自己帶着徐恩和前來,技術加上武功,足以解決問題。沒想到喬雪臨時決定代替徐恩和,寧立言也沒法拒絕,結果就演變成了現在這樣。
這隻知姓高不知名字老人絲毫不掩飾對寧、喬兩人的蔑視,一邊向堂屋走一邊唸叨:“體面人?我這破家可招待不起體面人。體面人都是高老財的朋友,他們應該去高家大院,吃高老財的白米白麪,大魚大肉,睡他們家的寬牀大屋,不該再我這破地方受罪。我醜話說前面,上等人的吃食我預備不起,勉強能對付個飽肚子就不錯了。”
老謝朝寧立言陪笑,小聲爲自己的朋友道歉:“高二弟就是這麼個脾氣,東家別過意。他這輩子就倒黴在這張嘴上,要不然也不至於混成現在這樣。”
高老漢住的是獨門獨院,房屋早已經破敗不堪,屋頂有幾處破損,能透過縫隙看到天空。家裡安不起玻璃,窗戶上貼的窗紙也是千瘡百孔,涼風順着破口往房間裡灌。屋裡黑咕隆咚,這樣的生活條件顯然用不起油燈,這晚上只能摸着黑過。
對於喬雪來說,這樣的環境不問可知乃是堪比地獄的折磨。如果讓她過這種日子還不如殺了她來得利落。哪怕是暫住一晚,也不是件容易事。
看出老謝的爲難,寧立言笑着安慰:“沒什麼。我看這挺好的,地方小更有利於保密,有誰想要偷摸着刺探消息也辦不到,我很滿意。這位高二爺是個好人,那些姑娘跟他素不相識他沒有義務幫助這些人,高老財是本地土豪,我們救了人可以走,他卻得留下來承擔後果。一個人爲了素不相識的人情願拼上身家性命,這堪比聖賢,他不嫌棄我就不錯了,我哪敢嫌棄人家。你放心吧,我也在碼頭上賣過力氣也受過窮,什麼日子都能過,你不用擔心我,趕緊去辦正事。對了,還有這個。”
寧立言拿出錢包,將裡面的現鈔抽出來遞到老謝手裡:“黑燈瞎火看不清數,不拘多少,你想個轍給高二爺吧。”
“三爺,這不行……”
“你還跟我客氣?再說規矩你也不是不懂,這叫線人費,是他應得的。我知道這樣的人都是窮耿直,我給他不會要,你來想辦法。就算他自己不花,總有人用得上。他要是嫌我的錢髒你就告訴他,鈔票不存在高尚卑鄙之分,只有用的是地方不是地方。沒錢辦不成事。”
寧立言當然不至於隨便冒險,更何況還有喬雪。在距離小高村十五里地的大高村,就住着他的援兵。大高村距離官道不遠,行商會在那裡打尖,自然就有店房。一隊扮成行商的警察就在那裡駐紮,張衝親自帶隊,還有徐恩和當幫手。這些警察都是寧立言的心腹,忠誠幹練行事可靠,還有徐恩和這個老江湖坐鎮,出不了意外。老謝則是聯絡官,負責傳遞消息,保證他們能及時增援。
至於寧立言和喬雪爲何不去那裡住,原因也很簡單。他們如果白天來到小高村觀察,很容易被人發現破綻。晚上趕路又不方便,至少對喬雪來說太受罪,就只能提前來此。
老謝也不多多說什麼,點頭出去。過了一會,高老漢還有一個十七、八的姑娘先後走進來,姑娘手上端着半截蠟燭,高老漢端着兩個碟子,裡面放着三個玉米麪窩頭,外加一盤炒雞蛋。
高老漢說話的腔調硬的賽石頭,和這窩頭一樣。“知道來客人,中午炒的雞蛋,現在已經涼了。火滅了,現生火惹人疑心,就只能將就了。雞蛋和油還能借,白麪是真沒轍,二位能吃就吃,吃不下也不用勉強,反正裡外就是一晚上加一早晨的事餓不死人。”
寧立言知道喬雪能在市裡的小館子喝白酒吃羊肉餃子,可是這種粗糧肯定咽不下去,更別說菜裡沒肉沒蝦,沒法下筷子。也不去強迫她,自己抓起窩頭就着雞蛋就往嘴裡填,喬雪一邊直皺眉頭,眼神裡滿是不忍,彷彿寧立言不是在吃飯而是在服毒。
等到吃了大半個窩頭後,寧立言才問道:“老爺子給說說吧,到底怎麼個意思?我這總得先知道點情況。”
“都是高二能那個壞蛋!這些壞事都是他做的。”高老漢沒說話,隨他進來的年輕女孩開口了。她就站在高老漢背後,眼光在寧立言和喬雪身上來回打轉。
高老漢咳嗽一聲:“說啥呢?高二能是壞人,高老財就是好人了?這家子就沒一個好東西!”
“可是高老財確實不在這住,咱也不能冤枉人不是?”
“你懂個……”高老漢拿起菸袋抽了一口,用菸草把髒話堵了回去。“高家就沒一個好餅!無非是一明一暗,高從善要是不知道這事,就衝他高二能,還想在高家大院發號施令?做夢呢!”
喬雪咳嗽一聲:“你們能不能把話說明白了,我一句都聽不懂。”
在城裡她是萬人迷,也是走到哪都受人追捧的美女偵探。不需要她說話,那些人就會主動向她介紹案情。現在反倒要她自己開口問,總覺得彆扭。再說這兩人的態度也讓她不舒服,她感覺得到一老一小對自己的敵意,卻對寧立言態度很好,這是爲什麼?大家都是有錢人,憑什麼他們只討厭自己?
另外,還有一個嚴重問題攪得他心緒不寧,讓她的心情變得非常糟糕:這破地方似乎沒有太多空房,今晚上可怎麼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