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英國領事伯納德出面組織,寧立言主持的這次慈善活動從結果上看,其實算不上完美。在這個冬天依舊有大批窮人沒有闖過鬼門關,躺在那嘎吱作響的平板車上,化爲塵土,長眠於無名墳丘之中。
可是在此時的報紙、社交圈子以及受救濟者本身看來,都是空前成功,莫大功德。
年關年關,過年於此時的窮人來說,本就如同過關。這種悽慘事每年都會發生,人們早已經變得麻木,把這一切視爲理所當然。
倒是英國人募捐放賑這種事是破天荒第一回,加上寧立言的做事認真,發放賑濟期間秩序井然未曾發生踩踏鬥毆等傷人事件,也不曾藉機販賣豬仔或是中飽私囊。快到祭竈的時候,還額外給每個領賑濟的難民發了一個饅頭,就成了百姓眼裡的活聖人。
一如寧立言所料,難民們再也沒有人出頭鬧事破壞爲非作歹。哪怕是有人站出來說一句要鬧事或是作奸犯科的話,就會被一幫同樣苦命的可憐人打個半死送到警察或是混混手裡。得知多出來的一個白麪饅頭是寧大善人寧志遠出錢捐獻之後,一幫人更是跑到寧家大院外面去磕頭稱謝。
三不管撂地說相聲的,都把《開粥場》的臺詞改了,一段貫口之後,額外還要報一句廣告:“誰這麼舍?天津寧家啊!除了寧家大善人,誰還能這麼可憐窮人?”
伯納德收穫了善款的三分之一,寧家收穫了名譽,白鯨咖啡館得到了太平,不用再擔心亡命徒上門破壞。從結果看乃是個皆大歡喜大團圓的好戲,誰又在裡面倒黴呢?這個難題便不是當時人所能考量的,沒人在意。
到了祭竈的時候,粥場便停了。天津人把臘月二十三叫小年,從這天開始便有無數的春節準備要做,便是好熱鬧喜歡張羅事的武雲珠,也顧不上照應粥場,只能提前發了糧食然後關門。
雖然國民政府此時有嚴格規定,舊曆節日概不放假,人們只能按新曆慶賀,可若是有人於此事跑去衙門,多半找不到人。
寧立言也在警務處告了假,回到家裡準備佈置。喬雪是洋人做派,對春節的感情不如聖誕,這一點倒是和凱申先生有點像。寧立言想來,這個節日多半就屬於自己和楊敏,盡情享受二人世界。
可等他到了家裡,卻發現不但喬雪端坐在那,湯巧珍、武雲珠也都在場。反倒是楊敏還不曾回家。
“寧立德離開天津,寧家的生意大半交給敏姐打理。也真難爲她,頂着個下堂妻的身份做這些事,不知道要受多少譏笑。”喬雪解釋着楊敏的去向,寧立言坐下來微笑道:
“還好。這些都是老客戶,大家有多年交情,也知道寧家遭遇不幸,不會在這個時候惡語傷人。要真是有人這麼不知好歹,我也不介意管教管教他,讓他知道克己復禮的必要。”
“你如今腰桿粗了,有英租界的老虎皮,再加上普安會。一般的商賈不敢招惹你,就連南京也要朝你示好。”
說話間,喬雪看了看湯巧珍,後者打開手包,把一張支票遞給寧立言。“今天早上笑笑把這個給了我。”
寧立言拿過支票看了看上面的數字,嘴角微微翹起,冷哼道:“五千大洋?程家雖然闊氣,卻也不至於讓閨女拿了那麼大筆錢胡亂開銷的地步。就算是過年孝敬,這麼數目葉太大了。莫非是打點你這個主筆,讓你給她多發幾篇稿件?”
“不……不是的。”湯巧珍緊張地低下頭,她的新女性報紙在租界裡已經有了些名氣,她也算是個頗成功的報人。在外人面前談笑風生舉止大方,並不害怕和男人接觸。可是一到寧立言面前,便又成了羞澀的小姑娘:
“她說這筆錢是北平給的,是……經費。”
喬雪微笑道:“經費?我看是買路錢吧。天津這麼重要的城市,復興社不可能放棄。恐怕已經有人要來天津,重建情報站。不過現如今的英租界是立言說了算,不把你打點好,他們不敢進來。這是買你一句話。”
“力行社素來貪得無厭,他們要的恐怕不是一句話,而是我正式加入。爲他們刺探消息,在白鯨充當代理人。”寧立言說話間把支票朝武雲珠、湯巧珍兩人眼前一推:“快過年了,你們兩自己把錢兌出來,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湯巧珍搖着頭,“三哥上個月給我買的項鍊都來不及戴,哪裡還用買什麼。”
“你不要就歸我了啊。”武雲珠一把將支票拿過來,自以爲隱蔽的瞥了一眼喬雪,卻不曾想到這點小動作以及她的小心眼根本瞞不過租界美女偵探的眼睛。
自以爲捍衛了財產,沒讓喬雪佔到便宜的武雲珠又詢問着:“南京政府要收編三哥,那也不是啥壞事啊。三哥你看着咋不高興?雖然王仁鏗那鱉犢子不地道,但是南京政府總歸是個朝廷。他已經露了面,不可能再讓王仁鏗來天津,新來的人興許是個好人也不一定。”
“人或是好人,但事絕無好事。這幫人現在進英租界,只會把租界裡搞得烏煙瘴氣,說不定還會對巧珍不利。”寧立言冷哼一聲,對於自己前世加入的組織,他心裡最清楚。
這幫人對於剿滅窮黨的動力遠大於對付日本人,韓大姐幫自己說服了大哥,帶他離開天津南下。欠了對方這麼大的人情還不曾報答,哪能給他們找麻煩?就算註定要和力行合作,時間也不會是現在。
再說那幫人的本領,也不足以和日本特務對抗。眼下藤田公館氣勢洶洶,這個時候來人八成要給對方祭刀。
他看向湯巧珍:“程笑笑可曾提過自己要辭職?”
湯巧珍搖頭。
寧立言道:“那回頭你挑幾樣禮物給她送去,投桃報李。告訴她那張支票我給你們當零花錢,感謝程家的好意。復興社如果不傻,應該安排程笑笑辭職。我可以和他們合作,但是不能在我的人身邊放眼線,也不能拿我的人當他們的戰功。這條說不停當,其他都沒得談。”
由於喬雪和楊敏的出現,武雲珠已經顧不上妒忌湯巧珍。這個姑娘雖然算不上聰明,但也不是傻瓜。她很清楚,自己在寧立言這裡,肯定當不上大房。不甘與委屈之類的情緒,肯定產生過,但也是轉瞬即忘。
當初那個喜歡她喜歡的不得了,見面就要提親的黑麪後生,是明確表示只要她一個的,她都照樣逃跑沒商量。從那她二進天津再到中刀落水,名分這種事早已經不放在心上了。
但是不在乎名分不等於失去了爭鬥之心,只不過她的厭惡目標從湯巧珍轉移到了喬雪這個更爲精緻,也更容易吸引仇恨的女人身上。
要怪,就怪她太漂亮了。楊敏雖然也好看,但是美的內斂,喬雪的美則太過張揚,不給其他人留活路,一如她的爲人一樣,永遠不會藏鋒。有這樣一個女子在身邊,又時刻表現出極強的排他性,其他女人心裡自然不舒坦。
武雲珠咳嗽一聲:“三哥這些日子光給我們送禮了,我還不知道送三哥點啥呢?要說家裡最有錢的還是喬小姐,你給我三哥送啥好東西了?”
笨蛋!對男人來說,最好的禮物自然不是錢財,而是女人自己,連這都想不明白還想要爭鬥?喬雪並沒有感到憤怒,反倒是有些好笑。她微笑道:“我沒給立言買什麼禮物,倒是給他找了幾個人。本地人的規矩,欠債不過年,趁着年三十沒過,把賬清了。”
寧立言看向喬雪:“你把人找到了?”
“若是沒有這點本事,我怎麼在租界裡行走?”喬雪得意地一仰頭,“幾個人藏在日租界裡,結果我只用了一千塊錢,就讓他們成了甕中之鱉。人現在就關在白鯨的地下室,要不要去看看?”
“大過年的,看那幫混賬東西太煞風景,壞了咱們的興致。一會給契訶夫打個電話,麻煩他抽空把那幫人的筋挑了,過幾天我帶嫂子過去。要解心頭恨,親手殺仇人。殺人這事得讓嫂子自己動手,惟有如此才能讓嫂子順過來這口氣。”
武雲珠素來好事,聽了這消息立刻叫嚷着自己也要去,湯巧珍卻在那裡想心事。過了片刻,忽然猶豫地問道:
“三哥,我想把我媽和小妹接出來,成不成?敏姐那正好也空着好多房子,多兩個人也好。寧夫人這次遭遇的意外,讓我心裡害怕。我在報紙上抨擊日本人,有三哥保護我,自然沒什麼可怕的。就算有什麼事,我也不怕。可我擔心連累我娘和小妹。”
“這事我沒意見,但是伯母未必會同意。你搬出來還好說,伯母搬出來怎麼算?至於日本人那邊你別擔心,我已經解決了。”
“解決?這事怎麼解決?”
喬雪微笑道:“湯小姐這話問得就不像個報人了。這種事還能怎麼解決?自然是立言爲了你,和日本人攪到一起去,他們就不能對你下手了。否則就是破壞交易,明白了麼?”
看着湯巧珍那羞紅的面頰,誠惶誠恐的神色,喬雪心中分外歡暢。這湯二小姐可不像武雲珠那麼好對付,自己得讓她明白,她不管和寧立言有了什麼關係,都只能算報恩,其他的別多想,自己不會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