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雪對於陶然的到訪倒不覺得有什麼危險。寧立言和藍衣社的人來往英國人未必不知道,就像她在白鯨的身份一樣,都算不上秘密。換句話說,英國人也不是傻瓜,知道這種往來不可能禁止。只要不被英國人抓住出賣英國利益的真憑實據就沒什麼問題,他們甚至會主動留這樣一個通道,以便做檯面下的交易。廖伯安是因爲公開站在了南京政府一邊被英國人視爲背叛才遭到辭退革職,寧立言只要別表現出這種傾向就不會出問題。
勾結紅黨確實比勾結南京政府危險,不過現在蘇聯已經是東方的龐然大物,英國人在亞洲的力量根本沒法與其抗衡。英國人爲了顧慮蘇聯反應也也不好對紅色勢力趕盡殺絕,只要別被發現明顯赤化嫌疑單純的往來也不會有太多麻煩。再說上次寧立言把日本人的情報賣給蘇聯時手上一點都不軟,該要的錢一分沒有少收,也讓英國人對他比較放心。
喬雪現在感興趣的是楊滿堂他們在密室裡的發現。她雖然沒去現場,但是根據楊滿堂描述,心裡已經有了大概結果:“密室裡那些骸骨,應該就是那棟別墅的前主人吳鴻恩滿門。那些單據和書信,都是吳老闆的私人財富或者可以看作他畢生的積蓄。如果不是遭遇庚子拳亂,他那些財富就能保證他過上安逸的生活。”
寧立言和喬雪看法相同,兩人在一起推敲着整件事。庚子的時候北方秩序混亂,既有義和團也有董星五的甘軍還有如老貝勒這種落魄旗人,都想要趁火打劫大發橫財。連當時軍機大臣“壽州相國”孫家鼐的家宅都被甘軍洗劫一空何況是普通的商人家庭。
前清慣例賊人搶劫首選就是當鋪、錢莊。吳老闆終究是經歷過南方亂局的人,在拳亂髮生前他就把在這片窪地蓋了個四合院來存放自己真正的積蓄,顯然就是防範這種事情發生。
即便在拳亂爆發前,商人的處境也未必安全。只看吳老闆保存的那些衙門“借款憑據”就知道,除了土匪與兵匪以外,戴着紗帽的“官匪”也一樣能讓商人破產。固然他在朝廷裡可以找到靠山有可能收回借款,終究還是不勝其擾,想要尋求庇護也就是情理之中。
按照當時的情況,這片地方毗鄰英租界,不管是土匪還是兵匪都要忌憚洋人的勢力,不敢在這裡胡作非爲。至於爲何不直接進入租界,就是他本人的信仰問題。
當時要在英租界居住不像現在那麼容易,往往需要住戶皈依。從傳教士的回憶錄可以發現,這位吳老闆很反感那些“吃教飯”的教民,卻又惹不起各路賊匪,只能選這麼個妥協的辦法。借洋人的旗號震懾其他人,自己又不至於真的放棄祖宗去信仰洋教。
寧立言可以理解亂世一個凡夫俗子的無奈,但是這個世道顯然不能理解且不給予他寬容。這位老闆躲了半天,還是沒能逃過災難。
“惦記他的人應該不是一夥,所以有人殺人越貨,有人後來又闖進來找,但是什麼都沒找到。這裡面恐怕還有當時官府的勢力,吳老闆保留的那些借款憑據對於某些人來說也足以引發殺心。真正得手的,只怕是韓啓泰。”
喬雪在紙上勾畫着,“他帶着人趁火打劫,殺害了吳老闆一家。但是當時的情況混亂,他要帶這筆錢離開也很困難,所以把錢依舊藏在那裡。直到後來藉着老貝勒高興,要了這所宅院。”
寧立言點頭同意:“跟他做這件事的,很可能就是後來被老貝勒他們殺害的那些盜匪。這幫人本以爲靠着宗室的力量能發一筆大財,沒想到最後被黑吃黑,就連自己的性命都葬送了。那些人和韓啓泰做這件事顯然是瞞着老貝勒的,死的時候想說也來不及。乃至他們的死,可能也在韓啓泰預料之中。周夫子說韓啓泰在當時受傷,多半就是他爲了保證殺人滅口親自參與殺戮才導致自己受傷。”
藉着幫老貝勒處理贓物的機會,韓啓泰可以多次來往天津,從中間抽出些時間熔鍊黃金改鑄成箱子,也就不是太困難的事。至於他爲什麼保留那些單據,恐怕也是沒安好心。如果自己做這些事露了馬腳,這些單據就能成爲保命符。
沒想到庚子之後朝政變化很快,許多衙門和官員裁撤變革,這些單據也就失去了作用。即便吳老闆不死,這個時候也多半要破產。韓啓泰依舊保留這些,作用已經變成障眼法。
他不在天津的時候如果有人發現了這些箱子,也往往會被裡面的東西所吸引,而忽視箱體本身,算是無奈的防盜辦法。至於後來改建洋樓時與哈登的矛盾,也自然和這些財富有關。
韓啓泰需要一個秘密藏寶地,不光是放這些黃金,也是爲了放那枚印戳。這個地方不能讓哈登知道,兩人的矛盾也就是遲早的事。甚至整個衝突都可能是韓啓泰一手操縱。他和英國人打交道的時間不短,瞭解英租界法律,知道怎麼讓自己贏得官司,反倒是哈登處處被牽着鼻子,白費了力氣。
這裡面惟一有可能泄露機密的就是那些工人,不過他們很可能只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而沒有參加全局,對於關鍵所在並不清楚。再者當時的中原大地並不太平,北洋軍閥互相攻擊,每一位大帥都在抓壯丁擴充部隊。以韓啓泰的歹毒,很可能在完工之後把人出賣給某個軍閥,讓他們在戰場上悄無聲息地死掉。
再說洋樓落成時這裡已經變成了英租界,就算有人把消息透露給某個軍閥或是強盜,他們也不敢公開武裝襲擊搶劫英租界。
韓啓泰讓兒子練武的目的,很可能也是爲了保護自家的財富。如果不是英租界對於持槍管理嚴格,韓家又不是大富大貴人家拿不到“槍證”,韓啓泰多半還要在家裡放一支手槍。
喬雪有些疑惑:“他爲什麼不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老婆孩子?”
“這種事的原因可能有兩個。第一,就是韓啓泰對於自己的老婆孩子也藏心眼。他爲老貝勒銷贓時來往京津,手上又有活錢,說不定就在侯家後那種地方有個相好,想要把財富留給小老婆。從他讓自己小兒子在貝勒府當差的安排看,這人對於自己的兒子未必有多少關愛之心;第二,是他不敢說。他在貝勒府當差,見多了旗人家敗家子的行徑,擔心自己的兒子有樣學樣。所以故意隱瞞真相,想要等到自己臨死時再留遺言,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最後居然是一場暴病,一句話沒交待人就死了,這事自然就不了了之。若不是鬧出這些風波,這些財寶還不知道幾時才能見天日。”
喬雪嘆息一聲:“他當年殺了吳老闆全家,自己一家人卻也因爲財寶被土匪殺害,這算不算報應?”
“難說的很,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逃不掉因果,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古往今來都是一樣。一千多兩金子接近一百根大條子,如果消息傳出去不知道還要死多少人。”
“是啊,也只有你有這份氣概,大手一揮全都送人了。”
寧立言一笑:“誰讓我是天津城裡鼎鼎有名的敗家子?你跟了我就得做好準備,我最大的本事不是掙錢而是花錢,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說話間他抓住喬雪的手,後者也笑道:“這可太好了,本小姐最大的本事就是賺錢正好可以養活你,不過你得要聽話才行。”
兩人說笑幾句,喬雪微笑說道:“其實這筆錢給出去我們也不是全無回報,楊滿堂他們認爲是無用之物的單據、書信,對於其他人來說就未必如此。白鯨裡就有幾位專門研究經濟學的教授,那些書信和單據對於研究中國清末時期北方錢莊的生存狀態很有幫助。對他們來說,那些書信不但不是無用之物還是無價之寶,把這些東西送給他們,能讓他們欠我一個很大的人情。再有就是古玩,我正好拿來送禮。趙歆他們若想要搶,你必須幫我說話。”
“這些小玩意好辦,關鍵是那些大件。”寧立言把那枚印章在手裡來回擺弄:“爲了這玩意已經出了不少人命,保險櫃裡的古董現在就是個燙手饅頭。匯豐恨不得早點把它扔出去,其他的人既想搶又不想燙嘴。若是他們知道印鑑在我手裡,就會像蒼蠅一樣圍上來。”
“這些寶貝比起黃金值錢多了,你也要送給布爾什維克?以他們眼下的處境,只怕沒有條件保護這些東西。”
“古董的文化和學術價值遠比經濟價值更高,它們是屬於人類的瑰寶,我們應該盡最大能力保護。如果放在自己手裡,一旦被人發現就會惹來禍端。南京政府行事混帳,把文物交給他們,不知幾時就成了某位大員的私藏。搞不好也要用一手狸貓換太子把東西便宜自己,送給英國人又怕他們轉手就交給日本人作爲外交籌碼,思來想去除了紅帽子我沒有其他人可以轉讓。”
喬雪盤算了一陣,“我們總要先把東西拿出來再說,留在匯豐肯定不安全。你準備讓誰去取?”
“當然是我的合夥人,周老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