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家如做夢,倒黴似跳坑。
如果一週前有人告訴袁彰武,他會在幾天時間內家破人亡傾家蕩產,他肯定二話不說先抽這個混蛋一頓嘴巴,再把人送到海光寺,給日本人當勞工。
直到這一切切實發生時,袁彰武才意識到,自己的家業並不像想象中那麼穩牢。說到底自己就是個混混,距離天津那些大商人大紳士,還差着十萬八千里。就算是以財產論,自己也遠遠算不上有錢人。
一個花會的失誤加上貨倉的損失,就讓他走向破產邊緣。其實袁彰武看得很清楚,劉光海攻勢雖猛底蘊卻不足,也就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只要自己挺過頭一輪這半個月或是二十天,劉光海就會失去力氣,任自己宰割。
可是老天爺就連這點時間也沒打算給自己,倒黴事接二連三到來,如同洋鬼子的組合拳,打得他頭暈眼花不知東南西北。
先是財產被封,隨後便是因爲沒錢,開不出撫卹金和湯藥費,徒弟打手就不怎麼聽話,組織不起像樣的反攻,就連守地盤都有些力不從心。混混打架沒有章法,全靠着膽大不要命,以一身血勇搏鬥。現在沒了經濟支持,這股勇氣就維持不住,劉光海的人一來,袁家的人就做鳥獸散,急死袁彰武也沒用。
郭建章偷走的那個賬本,也像是懸在頭上的鍘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落下來,砍掉自己的腦袋。因爲焦慮而變得暴躁,又因爲暴躁,讓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袁彰武可以感覺到徒弟對自己的疏遠,可是沒辦法,拿不出錢,又沒法相信他們,不疏遠又能怎樣。
江湖人沒有多少遠見,大家跟紅頂白,看袁彰武被劉光海打得只能招架難以回手,就認定他失去勝算,於袁彰武的求助迴應就很冷淡。即便是同參的師兄弟也極爲敷衍,出去一天也籌不到幾個錢。沒有錢,自然就沒有徒弟,沒有人情。所謂兄弟義氣,師徒情分全都是扯淡,這便是江湖!
就在他千方百計籌措資金,試圖填補窟窿時,來自警查局的一個電話,讓他徹底陷入了絕望地步。
在天津做混混必須結交警查,袁彰武對待有用的人不會吝惜錢財,即便是華界的巡捕也沒少了打點。加上他師爺厲大森本身就是天津軍警督察處處長出身,在警查局裡有不少親信心腹,有一些警查自己就是清幫子弟。所以警查局有什麼風吹草動,瞞不過袁彰武的耳目。
來電話的是天津警查局偵緝隊隊長丁振芝,他也是厲大森門下,與袁彰武算是同門。偵緝隊是警查局的緝捕部門,這個職位在警查局裡位高權重。他親自打來電話就足以說明事態的嚴重性,等到聽完電話的內容,袁彰武就徹底陷入了憤怒之中。
房間內響起一陣玻璃器皿破碎的聲音伴隨着袁彰武的咆哮以及女子的哭聲,袁彰武一把扯開上衣,指天畫地大罵道:
“誰幹的?這是誰幹的?有本事明着來,用這種卑鄙手段算什麼爺們?收買槍手暗殺寧三少?我要是買槍手也是辦了劉光海,不會去打寧老三的黑槍!這事一準是劉光海栽贓,我跟他沒完!”
僱傭槍手、謀殺警官、在混混的打鬥種使用了槍械,幾個案件哪一條都足以讓袁彰武身陷囹圄。他聽着電話,額頭上的冷汗就一個勁地冒,眼前陣陣發黑。丁振芝的態度很明確,這事自己壓不下來,也沒法壓。先不提楊以勤那邊窮追不捨,單是手下那些弟兄也不答應。
兩支八音盒子的出現,刺激了天津警界的神經。這年月巡捕收入不高,每月只有六塊錢的餉銀還經常拖欠少發,主要就是從街面上撈好處發財。這種好處是靠威風換來的,如果混混比巡捕威風,就沒人會孝敬巡警。
警查只有木棒,混混持有槍支,還敢隨意殺戮警官,巡捕這差事就徹底沒法幹了。這涉及到天津幾千警查的飯碗問題,丁振芝也不敢繼續庇護袁彰武。再說他庇護也沒用,這事一出,保安隊就知道了消息,連夜打電話過來詢問情況,如果警查局辦不了這個案子,保安隊就會親自動手。
袁彰武與天津保安隊是老冤家,當初便衣隊大鬧天津衛的時候,那些武裝起來的大煙鬼,就是和保安隊交手。雖然這事袁彰武只是負責僱人組織,事後又給保安隊送了重金疏通,但是彼此的矛盾並沒有化解。眼下抓住這個機會,保安隊絕對會落井下石要了袁彰武的命。
除此以外丁振芝又透露了個重要消息,劉光海那邊已經找人聯繫了郭建章的家屬,咬死是袁彰武派人行兇。保安隊、寧立言加上苦主家屬一起攀咬,這口黑鍋就牢牢扣在袁彰武的背後,根本甩不脫。
逮捕令已經簽發,袁彰武只要一踏進華界,就隨時可能被逮捕。雖然中國警查不能到日租界來抓人,但是袁彰武不可能一輩子住在日租界裡不出去。日本人用他,看重的就是他在華界的能量。如果他窩在租界不動彈,也就失去了價值。日本人肯定一腳把他踢出去,交給中國官方處置。
除此以外,他在華界的碼頭、倉庫也都面臨着查封的下場,不用劉光海動手,他在華界的力量就被拔個乾淨,僅憑日租界這點產業也沒法維持局面。
袁彰武的眉頭緊皺着,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眼神就像是路邊餓瘋的野狗兇狠可怖。邊走嘴裡一邊罵着祖宗,除了平素極得他寵愛的四姨太以外,沒人敢在房間出現。
等他轉了半個多小時,四姨太才大着膽子道:“三爺,您先彆着急啊,要我說事也不至於到無可挽回的地步。許他們告狀,也許咱講理不是?要我說您給您認識的那幾個大律師打電話,跟他們打官司,先把逮捕令撤了再說。幾個人都死了,憑什麼就說是咱派的人,這也太霸道了。”
“你懂個屁!”袁彰武對這個四姨太並沒有動粗,只是指着她的鼻子說道:“大律師?你知道大律師一小時辯護費多少錢麼?你就算陪他睡一晚上,都不夠他半小時的挑費,咱們僱得起麼?再說了,這事找律師不管事,人家咬死了是我,你找誰都沒用。壞就壞在人都死了,要是有個活的還好辦。現在連郭建章帶刺客都死了,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楚。他們就說一句,死者郭建章死前跟我有仇,我又發下格殺令,找到他就地正法,這事就算辦成鐵案,我想跑都跑不了,知道麼!”
“格殺令得事是您在門裡下的,外人怎麼知道啊?”
“廢話!你以爲那幫孫子現在還跟我一條心?郭建章這個混蛋玩意,把我的賬本偷走了,其他人也未必好到哪去。樹倒猢猻散,現在怕是一多半的人都有異心了。保不齊就有誰到警查局出首,讓我進去吃牢飯。”
四姨太越聽越急,“三爺,按這麼說這事就辦不了了。”
“辦……怎麼辦不了?這個天下就沒我袁彰武辦不了的事!”
袁彰武惡狠狠地說道:“他不是想要我這片家業麼,我都給他!他們兩人別看現在是一條心,等到分產業的時候,保準人腦子打出狗腦子,等到那時候我再回來,把他們挨個收拾。吃進去的都給吐出來!”
四姨太道:“三爺,您這意思是……要走?”
“沒錯,我必須得走。我想明白了,現在正在風口上,我不走他們就沒完,不定什麼時候就緒要了我的命。寧立言已經瘋了,爲了陷害我,寧願自己挨一槍!跟這種不要命的玩意作對太嚇人。我得躲着點他。”
“躲?您去哪躲?”
“大連!我想好了,就去大連。”袁彰武斬釘截鐵道:“你去收拾下行李,跟我一塊走,其他幾個我就不管了,愛去哪去哪,跟我沒關係。”
“不是,咱到了大連找誰去啊?”
“找日本人!我當初給日本人幫忙,他們現在不能不管我。天津這邊的日本,跟當初找我幫忙的不是一路,兩邊還有點彆扭,我找天津的不行,就得找東北的那幫朋友幫忙。我當初給他們辦事的時候,跟幾個日本人聊的不錯,他們不會不管我。再說眼下日本人總惦記着把天津衛拿下來,真到了那天,也離不開我給他們穩定秩序。到了那肯定有人管我。”
四姨太低下頭,目光來回轉動,袁彰武怒道:“你沒聽我說話啊!趕緊收拾行李去,在那愣着等雷劈啊!”
“不是三爺,您彆着急,我是想這個,咱走容易,可是太便宜那幫人了。寧老三那麼對付您,您二話不說就走了?把這麼一片家業就丟下了?當初這些碼頭可是您玩命賺回來的,現在說個走,拱手送上,這是不是也太給他臉了?”
“拱手送上?美的他!我好不了,他也別想好!”袁彰武惡狠狠道。“就算劉光海對付不了他,也有人能要他的命。”
四姨太問道:“您也打算僱槍手?”
“僱槍手?那招太笨了,我給他來個借刀殺人,找個厲害的人物除了他!你收拾行李去,別的事別摻和,我打個電話。”
趕走四姨太,袁彰武拿起話機,對着聽筒道:“給我接意租界湯公館……喂,湯爺是吧?我袁彰武啊……哈哈,對,是我這王八犢子,大早晨起來攪合您睡覺,是小的不對了。您找我那事有着落了,這個案子要破,您得找天津警查局的寧立言,寧三少爺……找他幹嘛?這個貓有貓道,鼠有鼠道,寧三少出面這事能平,換個人就不好說了。小的就這麼點道行,您要是不信我再找別人,要是信我就找寧三少,就看他出不出頭了。……”
放下電話的袁彰武,面上露出一絲獰笑,自言自語道:“寧立言,這回我看你死不死?我就不信,捲到這事裡,那幫殺人的祖宗能饒得了你!”
牆上的石英鐘指針轉動,袁彰武等了良久不見四姨太出來,連叫了幾聲也沒人回答。氣急敗壞的袁彰武一腳踢開四姨太的門,卻見房間裡一片狼藉空無一人。梳妝檯的抽屜都敞開着,東西亂七八糟扔的到處都是,所有金銀細軟連同幾件毛料衣服隨同一口紅色的旅行箱不翼而飛。
房間內,再次響起袁彰武的咆哮聲,聲如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