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縣保安團指揮部內,一身軍裝的雷佔魁坐在原本屬於自己父親的太師椅上,面色陰沉如鐵。一把半新不舊的駁殼槍在手裡隨意拆成零件,又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復裝完好,動作嫺熟至極。只是看他眉峰緊鎖的神色,就知想着心事,這常人聚精會神尚難如此快速完成的拆槍裝槍動作對他來說,不過是隨手爲之,心思壓根不在這上面。
雖然池墨軒帶了日本大夫給雷英治療,但是他的傷勢依舊沉重,依舊不曾脫離危險。雷佔魁倒不是因爲這個擔心或是難過,雷家幾代響馬,早已經練就一副鐵石心腸。吃這碗飯生死尋常事,便是雷英死在雷佔魁面前,他也不會傷心。他現在擔心的是自己能否掌握這支部隊,繼承祖上的家業。
在東北軍體系內雷英也算不上名將,但是他佔了個老資格便宜,算是張家舊臣。在前清時候便接受招安投奔了張大帥,曾經轉戰於白山黑水,也曾在中原大地縱橫馳騁。
到中原大戰爆發,張少帥揮師入關武裝調停的時候,他已經是奉命坐鎮後方的一路諸侯,如果一切順利,未來也有可能開府建牙執掌一省軍政。九一八事變,把雷英的夢想徹底摧毀,他不但丟掉了地盤、部隊,就連妻女都盡數落在日本人手裡,只剩了雷佔魁這個兒子跟他跑出來。
作爲綠林盜魁,雷英對於人馬以及家眷都不放在心裡。土匪被打散了隊伍是常有的事,只要保住性命,隨時可以拉起一支綹子東山再起。媳婦可以再娶,女兒有沒有都沒關係,只要有兒子延續香火就夠了。當年如是,現在也如是。
與普通人想法不同,對奪走自己一切的日本人,雷英沒有多少恨意。他信奉弱肉強食這種野獸邏輯,日本人比自己厲害,拿走自己的東西天經地義。跟日本人硬幹,那是雞蛋碰石頭。私下裡曾對雷佔魁說過,日本人能殺善戰,指望自己拉隊伍戰勝日本是白日做夢。不管受了多少委屈,都別想着報仇,只要想着怎麼過好日子纔是正理。
仗該打是必須要打的,不但要打還要大打,更是要把抗日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只不過不能真的去做。
雷英是個乖覺人物,他看得出在關內喊出抗日口號,是籌措錢財招兵買馬的終南捷徑,自己沒理由不做。再者,要做官,殺人放火受招安,這是說書先生都懂的道理。當年做土匪時,便是靠這種手段發家,如今也是一樣。自己不好好打幾仗又怎麼引起日本人注意,又怎麼把自己賣個好價錢?
不管日本人多厲害,終歸是番邦外國之人,想要在中原稱王稱霸,必要和中國人合作。從打軍閥混戰的時候,雷英就看出來外國人的路數。他們就像是一羣耍皮影的人,必要找個中國人出來給他們當傀儡,他們在背後遙控指揮,絕不會自己上臺表演。
日本人再怎麼豪橫,也得用中國人管中國人,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雖然他們扶植了一個康德皇帝,但是那個窩囊廢連大好江山都丟了,又怎麼可能管得好東三省?只有自己父子這樣的人,才能做東北的草頭王!
從拉隊伍那天,雷英的目標便是打幾場漂亮仗讓日本人知道自己父子的價值,然後接受日軍改編。東北本土那幾十萬義勇軍不管戰鬥力如何,總能給日本人制造麻煩,內憂外患之下,日本人肯定要想辦法。
以他們的狡詐,早晚要招安自己這樣的地頭蛇,讓自己帶兵去打那些義勇軍,讓中國人殺中國人。自己則可以將計就計把這些義勇軍收編,當作打天下的本錢。日本雖然厲害,可是人口總歸有限,又是出國作戰,兵力必然緊張。自己手上若是有幾十萬大軍,小日本就該看自己眼色了。到時候自己就有資本和小日本談條件,即便不能統領關外三省,至少也能控制一個省的地盤。
昔日張大帥以馬賊出身,最終成爲關東王,靠的就是這種先打後降手段。自己用同樣的方法,很有希望成爲第二個張大帥。到那個時候日本人就是自己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主人,關外也就回到老帥當政的時侯。給日本人交些錢糧好處,但是大權還在中國人手裡。
整個關外的老少爺們會把自己當作英雄,自己的名聲也必然和張大帥一樣響亮。每一次天下大亂,都是一場機緣,自己父子的機緣應該到了。
雷佔魁從小舞槍弄棒,只會開槍殺人,對於謀略向來欠缺。父親既然這麼說,他就這麼聽。和誰打仗,爲了什麼打仗,這些問題他從來不曾想過。這些謀劃算計也不是他所擅長,只能聽令行事。於他本人而言,打仗的目的不外乎錢財和女人,只要有這些,怎麼打都行。
老天給了他一個憨厚的外表,不代表他的內心真如外表一般樸實。雷英聯合武漢卿的人馬,是看中兩人八拜之交的關係以及武漢卿的能力,雷佔魁本人,則是看中了武雲珠。那個健康美麗一副天生好生養身材的美麗姑娘,有着關外女子的爽朗與直率,又有着良好的出身。從第一眼看見,他便發誓要得到她。
武雲珠不同於以往被他強佔的民女,搞不好要出亂子,於是他破天荒地讓父親去提親。雷家的人馬比武漢卿多,父親的官職也比武漢卿大,這門親事本應是水到渠成,沒想到武雲珠不但拒絕還趁夜逃走,連生米煮成熟飯的機會都沒給他留下。
武漢卿表達了歉意,雷英也大度地表示不算什麼。何況隨後戰事的發展不利,日本人的戰鬥力遠遠超出雷英預估,從一開始交手他們就佔不到便宜,一敗再敗,部隊越打越少。所有人都把婚事的事情忘記了,只有雷佔魁牢記在心。
在他心目中,女人生來就該聽男人的話,婚姻之事只有男人能挑女人,女人沒有資格拒絕。從小到大,他想要的女人從來沒有失手,武雲珠落了他的臉面,這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武漢卿放縱女兒逃跑,居然不把她追回來,便也該死!除去立場問題,雷佔魁對於武漢卿的仇恨,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再見到武漢卿時,他已經決定殺掉他,讓武雲珠痛苦終身。而這也是雷英的心思。
和日本人交手吃虧,雷英的想法便發生了變化。日軍的戰鬥力遠遠超出想i昂,想要等日本人招安怕是妄想,只能主動投靠。
雖然現在滄縣有了個駐地,可是終究是寄人籬下。東北軍失去根基,就像是沒孃的孩子,跟着他們沒有好果子吃。亂世良禽擇木棲,自己該考慮改換門庭。
冀東特別行政公署成立之前,殷汝耕的人已經和雷英接觸過幾次,想讓他拉着隊伍去投奔殷專員,並許諾了高官厚祿,雷英則一直拖延敷衍沒急着動。他知道殷汝耕和日本人眉來眼去,投奔他跟投日本人差不多。
他不在乎投日,也不在乎所謂漢奸名聲,雷英在乎的只有利益二字。日本人人強馬壯,自己就帶着幾百殘兵投奔過去也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要想揚眉吐氣過日子,必要立個大功,也就是這時武漢卿主動聯絡,希望在滄縣給義勇軍提供個駐地。
對孫永勤的部隊,雷英早有耳聞。這是一支農民組成的人馬,專門和日本人作對。聽說裡面還有赤黨,那是日本人和南京政府共同的死敵。消滅他們,就是一件大功,在殷汝耕那說話也就硬氣。
殷汝耕是文官不懂軍事,自己能靠着這功勞掌握兵權,整個冀東就是自己說了算。
懷着這個目的,便有了清風樓那場火併。雷佔魁號稱閃電手,拔槍速度飛快。當初武漢卿同意婚事,就是看中他這身本領。只是沒想到,最後這本領用在了自己身上。
義勇軍的戰鬥力比雷佔魁想象得高,那種亂局裡都能把武漢卿搶出去,還能在城外設伏擊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雷佔魁發現,這支農民武裝的戰鬥力竟然還在自己之上,便不敢再妄想進剿,拉着隊伍逃回城裡。
他知道義勇軍不敢攻打滄縣,可是自己也不敢出城去剿匪。雷佔魁現在只想早點去冀東,好賴當個軍官再說。然後自己會帶着一支部隊去天津找到武雲珠,當着那個小白臉的面對她霸王硬上弓,讓她變成自己的人。
其實他在隨同雷英轉戰的時候,已經靠手裡的槍得到過很多女人,到了滄縣之後更是肆無忌憚。對於武雲珠,他已經沒了多少念想,只是想要看到她難堪,看着她的情人絕望,自己就滿足了。
本以爲這個目的很容易達到,不想又發生了變故。
池墨軒走了,走得乾淨利落,沒有絲毫挽回餘地。天一亮便帶着他的人離開滄縣,表示等到雷英身體好一些再來看望。其冷漠的態度遠不如剛來滄縣時親近。
雷佔魁不傻,知道池墨軒不會因爲凝香自殺的事就真的怪罪自己,影響招安大計。之所以對自己冷漠,還是懷疑自己的能力。雷家軍一直是雷英說了算,雷佔魁雖然被尊爲“少帥”,這其實不是什麼好稱呼,諷刺他只能仗着父親的蔭庇掌握兵權,自身並無長才。
現在雷英的傷勢嚴重,池墨軒顯然擔心父親死後自己控制不住雷家軍,一個掌握不住部隊的少帥,對日本人毫無價值,對冀東也沒有意義。
其實不光是殷汝耕懷疑,就是雷佔魁自己對部下的忠誠能夠維護多久,也難以保證。所謂雷家軍,就是一羣穿號衣的土匪,沒有多少忠義之心,只信奉暴力。如果不能儘快證明自己的能力,別說報仇,就連自家父子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一定要做點大事!只要能讓他們看到自己的本事,又能讓他們發財就夠了。對於土匪武裝來說,能做到這兩點,就是好當家。
義勇軍打不過,日本人更是打不贏。盤算一圈,能夠下刀的就只有劉運盛這塊肥肉。他昨天晚上提出要玉蘭花和劉婉兮一起陪自己的要求,就是爲了逼劉運盛翻臉。不曾想這老河盜能屈能伸,居然真的一口答應。
雷佔魁不認爲這個昔日威震運河的盜魁如今已經懦弱到可以獻出妻女保命的地步,若是他真如此無用,一大隊那些人馬就不會依舊聽他號令。這老東西應承得痛快,必然是設了個陷阱等着自己入套。
自己不是傻子,只是長得忠厚而已!雷佔魁字心裡怒吼着。老東西那點小心眼還想瞞過自己?自作聰明!自己要他眼睜睜看着,自己是怎麼拿走他的一切的!
軍中以力爲尊,自己能幹淨利落地幹掉劉運盛,其他人便不敢不聽自己號令。池墨軒也會明白,自己不是無能之輩,哪怕父親真的死了,招安的事情也能成。
房門外響起報告聲,幾名軍官魚貫而入。這些都是雷家軍的心腹,如今在保安隊裡擔任中層軍官,乃是整個滄縣保安團的指揮中樞。
雷佔魁學着父親的模樣,沉着臉掃視衆人,過了片刻之後才冷聲道:“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今個解決劉運盛全仰仗各位,完事之後,劉家的東西大家平分,我絕對不多拿一個子。集合隊伍,按照計劃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