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華子傑實施抓捕時理由是協助調查,但是大家心裡有數,這案子既不能查也不會問。人從英國俱樂部帶出來,隨即就被扔進租界的秘密監獄。
這座監獄規模不大,專門用來關押身份敏感的特殊犯人以及黨派人士,其設立的歷史可以上溯到辛亥時期。英租界的巡捕與滿清的鷹犬,曾經利用這裡讓那些惹了禍事就跑到租界的革命者飽受折磨。
法律在這裡沒有意義,犯人的命運乃至生死由印度看守以及警務處高官的意志決定。羅伊做了特別關照,是以華子傑並沒有捱打,但是鐐銬沒有摘除。
牢房裡還是那副樣子,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騷臭與血腥味撲鼻而來,令人作嘔。但是華子傑並沒有抱怨或是畏懼,相反心內異常安寧。認定自己此時所受的一切折磨都是償還之前的罪惡與人命,是自己應得報應。
珞伊姐說得沒錯,自己不是個殺人的材料。逞強行動,結果便是害人害己。事前自以爲考慮周詳,結果卻成了一個笑話。
根據打探來得消息,小澤喜歡蒐集中國的文物。連樹彬他們先是重金僱傭了擅長製造假古董的高手,造了個帶夾層的宣德爐,把定時炸彈放進去。隨後又讓人藉口貸款,把宣德爐送給小澤當禮物。日本人愛財如命,尤其喜好古董,對於這東西必然愛如珍寶。
按華子傑的想法,直接在銀行裡爆炸就好。可是連樹彬認爲不如把小澤一家子炸上天,所以定時的時間極長。華子傑也明白,連樹彬水平有限。對於炸彈的定時控制不好,時間太短,恐怕禮物還沒過手就發生爆炸,送禮的也得被炸死。時間弄長一點,主要是爲了安全。。
本來一切都是天衣無縫,怎麼就跑了正主,傷了無辜性命?那還是個孕婦,肚子裡還懷着孩子,自己這不是作孽?
從報紙上看到消息,華子傑的人便垮了。天津衛的爺們,最講究豪橫,刀斧臨頭面色不變,拿胸口接刺刀那是好漢的行爲。從加入團體那時,他便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並不曾畏懼死亡。
可是這種膽量的來源是自己擁有道理,驅逐韃虜保衛家園,這是岳飛、楊家將做的事,縱然戰死沙場也能名垂青史。等到得知這次行動功敗垂成,平白害了一個孕婦性命,這份豪橫就沒了蹤影。
也不光是他,整個團體十幾個年輕人,全都慌了手腳。這個同學會一般的抗日小團體,都把自己當成說書人口中的英雄好漢。可是天下哪有濫殺無辜,殺孕婦殺女僕的好漢?
大家可以犧牲性命錢財,卻不能損害名譽,這件事若是鬧得世人皆知,自己還有什麼臉面上街?
先是互相指責,再就是激烈爭吵,最後鬧到分道揚鑣。要好的同學成了仇人,誰也不想自認爲這起悲劇的罪魁禍首,就只能朝身邊的人身上潑髒水。事實上在被捕之前,整個團體已經分崩離析,一干誓同生死的兄弟反目爲仇,幾乎刀槍相向。
在得到英國人請帖的時候,華子傑實際已經意識到這多半是鴻門宴。可是他心裡並沒有恐懼,反倒是異常安詳。只要自己的良心安寧,性命又算得了什麼?要說遺憾,就是直到此時,自己在珞伊姐眼裡還是個孩子,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黑暗中傳來腳步聲,難不成是現在就要槍斃?
熟悉英國人辦事流程的華子傑不認爲英國人會倉促到這個地步,但是這次的事件太過惡劣,英國人破例也未可知。死便死吧。活着的時候自己比不過寧長官,若是死的時候像個好漢,或許能讓珞伊姐知道,自己不是個懦夫。
他張開嘴,想要模仿自己少年時見過的那些“出紅差”的綠林響馬,唱幾句京劇再不就是“大口落子”。可是張着嘴發不出聲音,只有陣陣喘息聲傳出。
他不是個膽小鬼,更不是怕死,只是發不出聲音來,具體的原因說不清楚,只覺得自己太過沒用。
忽然,牢房裡變得亮堂起來。以爲早就壞了的電燈開始工作,讓寧立言得以看清面前的人。
“寧長官?”華子傑一愣,隨後大聲道:“你來做什麼?看我的笑話?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這一切都是你陷害我的,你早晚會有報應!”
“別嚷了!”唐珞伊從寧立言身後走出來,朝華子傑呵斥道:“兩個錫克看守拿錢走了,你不用演戲。”
寧立言倒是點點頭:“總算沒糊塗到家,還知道演戲。我本來已經給你找好了教官,教你吃這碗飯的本事,若是假以時日,未嘗不能做大事,可你自己卻把自己的前途斷送了,這又怪的了誰?你當小日本是市面上的大西瓜呢,拿把刀隨便切隨便剁。要是那麼好殺,還輪得到你?天津衛老少爺們那麼多,一人一刀,早把他們結果了。不知天高地厚一腳踩進小日本的陷阱裡,不但害了你,也坑了別人。”
華子傑低下頭,小聲問道:“連樹彬他們怎麼樣了?”
寧立言哼了一聲:“現在想起他們來了,早幹嘛去了?我跟你們說過,咱們是以人敵國的戰事,只許勝不許敗,寧可隱忍不動,不能隨意妄爲,你怎麼就不聽?”
他的態度像是父親訓兒子又像是哥哥訓弟弟,華子傑滿面羞愧不敢擡頭對視,只是不停地用頭去撞柵欄,嘴裡嘟囔着:“我該死……我該死。”
“子傑哥……這不是你的錯。就算你不制定這個計劃,大哥他們也要去刺殺日本人了。他們的行爲比你還要激進,可能後果會更嚴重。”
一個五官清秀瓜子臉的年輕姑娘從黑燈影裡走出來,衝到華子傑面前,隔着柵欄道:“你別怪自己,也別傷害自己,你要多想想伯母。”
華子傑看到少女一愣,“連珍?你……你怎麼來了?”
“她纔是今天的主角。”唐珞伊冷聲說道:“抓你的時候已經有人去連家抓人了,連樹彬現在也在監獄裡,跟你不是一個號舍。你不用內疚,連樹彬不會恨你,反倒是應該感謝你。巡捕去的時候,連家附近有些形跡可疑的人出沒,見到巡捕就跑掉了。如果不是立言先下手把你們弄到監獄裡,或許過兩天你們就會被綁架,送到日本憲兵隊,就是連珍也未必能倖免。”
對於唐珞伊的態度,華子傑此時已經顧不上心痛,反倒是認爲理所當然。自己這種罪人不配擁有這樣的好女子,何況人在監獄裡不知前途如何,不該耽誤珞伊姐的青春。
他只是哀求着寧立言給連珍安排一條出路,她三北公司的父親在這件事上出不了力,寧立言要是撒手不管,她遲早逃不出日本人魔掌。得知已經買好了船票,連自己的母親也做了安排,華子傑這才擡起了頭,看着寧立言道:“長官……三哥,我欠你的恩德,只有下輩子還了!”
“自己弟兄說這個廢話幹什麼?”寧立言搖搖頭,“你想想怎麼報答連二小姐纔對。你的高堂老母人家伺候着,憑什麼?非親非故的,她以什麼名義做這事?”
華子傑一愣,連珍卻已經低下了頭,嘀咕道:“沒……沒什麼的。等到打跑了日本人……”
“那得等到猴年馬月?中日兩國的事情,誰知道要牽扯到幾時?”寧立言直言不諱:“子傑你不是個傻子,別跟我裝糊塗!一個大姑娘忙前跑後幫你伺候老孃,圖的是什麼你心裡很清楚。你要是個老爺們,就給個痛快話,答應不答應?以二小姐的人才想要找個如意郎君不費力氣,也不是非你不行!趕緊的,給個痛快話!”
連珍被寧立言的直白嚇住了,呆了兩秒鐘,轉頭就往外跑,唐珞伊一把拉住她:“跑什麼?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得上害臊?”
是啊,都什麼時候了?華子傑心裡,也是同樣的念頭。他不愛連珍,在這次重逢以前,他甚至已經忘了這個女孩的樣貌。可是現在這個時候,又哪還談得到愛或者不愛?
寧三哥說得沒錯,自己虧欠了她,就必須報答。人家一個大姑娘幫自己伺候母親,必須有個名分。
他可以選擇拒絕,把母親交給別人照顧,但是不管交給誰,都不如交給連珍能讓他放心。再說,看着連珍的樣子,華子傑又想起了自己和唐珞伊。當初珞伊姐對自己又何嘗不是有着類似的相思,現如今……
人不應該在一個地方摔兩次。華子傑乾淨利索地回答道:“連珍,我娶你!等我出去以後,就娶你爲妻。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妻子。我身上的東西都被搜走了,沒法給你信物,但是你相信我的承諾。”
“信物我替你給過了。”唐珞伊舉起連珍的胳膊,少女手腕上的冰種翡翠手鐲,在燈光下發散着光芒。
華子傑驚道:“珞伊姐,這不是你們唐家的傳家寶?”
“你我通家之好幾輩子交情,什麼你們我們,咱們本就是一家人!你是我弟弟,她是我的弟媳婦,送她這個有什麼問題?我的就是你的,我給的信物就算是你的信物。另外,別說什麼等到你出去再娶的廢話,亂世裡這種承諾只會害人。那些錫克巡捕又是什麼好人了?如果不是立言開路,一個姑娘家到這裡會發生什麼,你比我清楚。小珍爲你不惜一切,你也該有個表示。我看,你們現在就結婚好了。”
“現在?”
華子傑和連珍都有些慌,連珍又想跑,但是被唐珞伊死死拉住動彈不得。唐珞伊問道:“小秀,你願意不願意今天就嫁給子傑?雖然地方簡陋,但是比起十年八年的等待,我覺得還是快刀亂麻爲好,你說實話,願意不願意?”
連珍吭哧了半天,終於小聲道:“我……聽姐的。”
另一邊華子傑雖然覺得事情荒唐,但作爲一個罪人,他現在除了聽人吩咐以外,又哪有說話的份。只是說道:“隔着柵欄做夫妻,委屈二小姐了。”
“你是她丈夫,不是連家管家,喊哪門子二小姐?”寧立言瞪了他一眼,不知幾時手上已經多了根鐵絲,開始撥弄監獄的門鎖:
“隔着柵欄做夫妻?堂堂寧家三公子能辦這糊塗事麼?今個你們連結婚帶入洞房全辦了,主婚人是我,證婚人是珞伊,結婚證和兩塊六的印花稅,我給你們想辦法,保證手續齊全,是最正經的夫妻。這年月生死無常,將來怎樣誰也說不好,珍惜眼前人吧。”
說話間,牢房門已經被打開,寧立言又如法炮製打開了華子傑身上的鐐銬。唐珞伊把連珍帶到牢房內,隨後說道:“婚禮儀式,現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