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的人剛一開始跟上,寧立言那邊其實就已經有所察覺。前世在軍統接受的訓練雖然不足以對付高明的特工,但是比起普通人總是強出許多。再者追蹤者本身也不是此道高手,很容易就暴露了行藏。
寧立言認爲兩人是奔着郭建章來的,倒並不是太過於緊張。他跟袁彰武作對,在安全方面也不是全然沒有考慮。三不管這一帶魚龍混雜,來這裡談事情自然也要有準備。
天津的警查誕生於義和團事件之後,根據辛丑條約規定天津不許駐紮中國部隊。三千北洋兵脫下軍裝更換制服,就成了天津第一批警查。由於考慮到當時列強的態度,天津警查從誕生之初,巡邏時就不允許佩戴槍支。普通巡捕攜帶黑白兩色木棒,如同水火棍,警官則配備指揮刀。
到了當下,這個老規矩依舊存在,不到萬不得已時,警查並不佩備槍械。尤其是眼下兵荒馬亂,警查帶槍出去一怕被搶,二怕被警查賣了槍換錢,所以依舊以軍刀防身。
那種西洋指揮刀不開刃,威力基本相當於鐵條,只是個幌子,不具備格鬥能力。而且刀身太長,走到哪都扎眼,寧立言今天便裝前來,自然不會帶那麼個廢物玩意礙事,只在懷裡塞了把匕首。
對方只有兩人,與自己人數相當。體型魁梧,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自己雖然看上去文弱,實際滿身腱子肉。天津國術館那些年流血流汗的苦練,以及前世軍統訓練的殺人技巧,讓寧立言的身手遠勝常人,對付這樣的大漢並不爲難。郭建章是袁家弟子裡出色的打手,雖然不會什麼武功,但是也不是善男信女,一個對一個的話,也不會吃虧。
是以一開始寧立言的想法就是要把兩個人擒下來,弄到劉光海那,作爲攻擊袁彰武的人證。郭建章也不是傻子,寧立言的眼神一遞過去,他也就明白了什麼意思。人力車不緊不慢的跑着,來到一條黑衚衕時,兩人幾乎同時跳下人力車,寧立言扔下兩塊大洋,人就藏在了暗處。
人力車伕自然不會趟這種渾水,一見到大洋,二話不說繼續低頭猛跑,過了約莫三分鐘左右,兩輛自行車一前一後就已經跟了過來。
車剛一進衚衕,郭建章就已經如同猛虎下山似地衝出來,把當先的大漢撲倒在地。郭建章沒練過什麼拳腳兵器,但是在跤場練過好幾年摔跤,平日也是石墩子不離手的主,這種貼身纏鬥並不吃虧。寧立言見他奔了第一個,自己就直取稍後的騎手。
他的手段遠比郭建章高明,這一撲幾乎可以算作十拿九穩,可是就在他撲出的剎那,卻發現後面那名騎手已經跳下自行車同時將自行車朝着寧立言推去,撞向他的胸膛。寧立言用手一擋,自行車已經倒在一邊,緊接着人就準備再度撲上時,卻見那人已經在腰上一摸,做了個標準的拔槍動作。
寧立言在前世接受過專門的手槍使用教程,對於這種動作再熟悉不過,雖然黑暗裡看不出究竟,但是也本能地意識到:不好!對方居然有槍!
天津混混打架乃至殺人,都絕對不會用槍。別看現在天下大亂,天津城的江湖爭鬥依舊遵循着不動槍械的規則。警查巡邏都不配槍,又怎麼可能允許一幫混混動槍炮。
平日裡這幫警查得過且過,渾水摸魚,只要給足了賄賂,不管是中國的大煙土還是日本的白麪,都能放你過去。可是一旦槍響,就意味着案子通天,除非你有潑天的富貴,或是通天的關係,否則必要查個水落石出,把人犯捉拿到案。
當初便衣隊大鬧天津衛,幾百個大煙鬼,也不過是配備幾十杆槍,大多朝天射擊不敢打人,照樣惹出了保安團被打的落花流水。解決郭建章居然用槍?這袁彰武是不是瘋了?前世袁彰武在萬國花會斧剁宋國柱,當時他和劉光海也是勢同水火,最後也無非動用斧頭解決問題,怎麼現在會動槍?
因爲定式思維,寧立言並沒想過對方會使用槍械,也就沒有這方面的預案。眼下見對方拿出槍來心知不好,人急忙地向旁躲避,對方也在同時扣下了扳機。
砰砰!
幾聲槍響打碎了夜晚的寂靜,寧立言只覺得身上一震,就知道自己中彈了。這種滋味前世也嘗過,先是一震隨後一熱再接下來就是鑽心的疼痛。這使槍的爺們是個行家,這麼黑的天,用的又是手槍,居然還是打中了自己。這個槍手多半是出身行伍,打過不知多少子彈的老兵油子。
寧立言在倒地的剎那,腦海裡想得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這兩個殺手得的目標,只怕是自己,而不是郭建章。袁彰武想處置郭建章,派幾個徒弟拿刀就辦了,不值得動槍。動用槍手暗殺自己,這是誰幹的?袁彰武沒這個膽子,不應該是他。
前有過中槍經驗,不意味着這一世中彈之後可以若無其事,人的意志並不能完全對抗物理層面的傷害,至少寧立言的意志沒堅強到那等地步。駁殼槍的殺傷力雖然不如日本人的三八大蓋,但是槍彈帶來的痛苦,依舊在第一時間抽空了他的氣力,讓他倒在地上難以行動。
匕首落地,冷森森的刀身如同死神的眼睛,充滿嘲笑的看着寧立言,彷彿是在告訴他,別以爲死而復生就了不起,自己隨時可以拿走他的一切。
一種巨大的恐懼與不甘涌上心頭。寧立言怕死,死而復生的經歷並不能讓他變得膽大或是不懼死亡,反倒是讓他更爲在意生命。這種怕死並不是因爲怯懦,而是源於對於生命的敬畏。既然死而復生,就不能把它浪費掉,必須要更爲謹慎,即使死也要死得有價值。
向日本人報仇,向前世害過自己和自己親人的人施加懲罰,讓前世對自己好的那些人可以逃脫悲慘命運,幫助自己想要幫助且能夠幫助的可憐人。這就是寧立言的全部想法,且本以爲可以做到,不想纔剛開了個頭,就到了終點。
他懷疑冥冥中是否真的有所謂定數,袁彰武得意這幾年,就是命該如此,誰也不能阻擋他的運勢,否則老天都不答應。這一世就因爲自己試圖改變,反倒是死的比前一世還快。
就在他大腦告訴轉動,等待死亡降臨的那一刻,槍手又做了一件讓寧立言目瞪口呆的事情。舉起手上的槍,對着依舊糾纏在一起的郭建章與前一名襲擊者,扣下了扳機。
砰砰砰!
手槍連續射擊,從開槍的聲音寧立言聽出來,這是中國自己仿製的駁殼槍。與原本的“德國造”(實際大多爲西班牙產品)相比,本土仿製駁殼槍不帶快慢機,不能當衝鋒槍用。而且彈容量也沒有二十發,有十發裝填、八發裝填等若干規格,而這個刺客拿的,應該就是八發裝填的那種仿造駁殼槍,諢名“八音盒子”。
這種手槍的威力比起原品牌差了一大截,一般都是槍匠自己手工製造,拉不出膛線,射擊準確率低,還容易卡殼。最大的好處就是便宜,由於造價低廉,價格賣的很低。基本是山賊土匪,又或者是江洋大盜最愛用的傢伙,容易買,查不到來源。
這孫子運氣真好。
寧立言心頭泛起這個念頭,這種土造盒子炮連開六七槍居然沒卡殼,這真不容易。郭建章與那名刺客身體劇烈抽搐,但是失去了行動能力。一灘液體在他們的身體旁邊瀰漫開來,寧立言雖然看不清楚,但是大概也能猜出來,兩人的腦袋都被打成了漏勺。
心狠手辣,爲了不讓別人奪走花紅,乾脆先把同伴殺死。這種行事風格證明,行兇者絕不是混混。即便混混有了槍,也沒這種膽量和狠勁,這是拿錢買命的職業殺手。
隨着時局動盪,這種人越來越多,在天津城裡之前也出現過。僱傭他們的多是正要富翁之類的人,混混與他們沒什麼交集,也不會僱傭殺手行事。這幫人收費太貴,又不受控制,對於混混而言得不償失,也不會和他們接觸。
從刺客擊斃郭建章一記同伴的手段看,寧立言越發肯定,對方是奔自己來的。郭建章這種人死活都不會引起動靜,刺客把人打成了漏勺,拿什麼向袁彰武交賬就是問題。只有殺死自己纔可以在報紙上見到,他才能領賞。
眼看刺客朝自己走來,寧立言心中後悔:早知道該帶上武雲珠。如果有她在,就不至於怕這個刺客了。槍傷帶走了他全部體力,讓他除了引頸受戮之外,沒有其他的選擇。
警查是指望不上的,三不管這地方中國、日本兩方面的警查都不會來,是實打實的無法之地。即便是有人聽到槍聲趕過來,自己早就死透了,沒人能救自己。
刺客並沒急着射擊,而是朝寧立言面前走着,顯然要確保這一次的射擊結果。一片黑暗中,寧立言只看到對方的胳膊做出了一個舉槍動作,想來那支駁殼槍下一刻就會發射子彈終結自己的性命。寧立言下意識閉上眼睛,等待着最後時刻的來臨。
砰!
槍聲響起,隨即便是一個重物砸在地上的噗通聲。
寧立言睜開了眼睛。
方纔那聲槍響不是駁殼槍擊發的聲音,而是勃朗寧M1911的動靜。那名運氣不錯的槍手,顯然在方纔的射擊種,把自己的運勢揮霍殆盡,眼下倒在地上,跟他的同伴一樣,一動不動。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作聲。
寧立言沙啞着嗓子問道:“哪位朋友幫手,寧某也好知道誰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四周一片漆黑,鴉雀無聲。彷彿方纔那一槍是來自天外,自始至終就沒有人在暗中幫手一樣。任寧立言怎麼招呼,也沒有人搭腔更沒人出現。寧立言一點點支撐着坐起,發現自己被擊中的地方在腿上,雖然沒有傷到動脈不至於有生命危險,動作卻不容易。
他從自己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條,對自己傷口進行簡易包紮,琢磨着用什麼辦法喊人幫忙。就在這時,卻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還有人大叫着:“三爺!三爺在哪呢?誰這麼大膽子敢算計三爺,我饒不了他!”
寧立言心頭一鬆,只靠聲音他就已經分辨出來人身份:劉光海心腹弟子宋國柱。他一來,自己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