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島在曹津辛明確表態之後依舊不依不饒,當衆槍殺袁彰武,未免有些目中無人。殺人之後的態度更是囂張到了極處,根本沒把西北軍幾百號人槍放在眼裡。不管中日之間力量對比如何,眼下總歸是西北軍力量最強,宮島這種態度自然讓這幫軍官不滿。
今天帶隊的軍官級別都不高,也沒修煉出大人物的涵養以及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見宮島如此,這幾個人當時就變了臉色。如果不是寧立言在場,加上又有一筆鉅款等着入賬,只怕有人已經給宮島一點顏色看看。
寧立言倒是知道這個魔女的脾氣,她並非故意噁心西北軍,而是性情本來如此。她本就是我行我素只要自己痛快不管其他人感受的性情,對日本人都不客氣又何況西北軍?若非如此,也不至於被稱爲魔女。
當初敢下令毆打裡見甫,現在幾個二十九軍的連排級軍官又怎會被她放在眼裡,更不可能讓她感到敬畏。
她和袁彰武沒有多收仇恨,這幾槍實際是替寧立言打的,免得他被日本人追究。這份心思寧立言明白,這些軍官的怒火自然也要自己負責擋下。
他上前一步擋在宮島前面,朝幾個人一笑:“大家別誤會,袁彰武罪大惡極,理應處以死刑,宮島小姐這麼做乃是爲民除害,咱們應該對這種義舉表示支持。衆位都是深明大義之人,自然知道宮島小姐做得沒錯。”
一邊說話,寧立言一邊朝幾個軍官使眼色。他現在擋在宮島身前,後腦勺對着宮島,這些面部動作宮島自然看不見。這幾個軍官並不笨,看出寧立言有什麼私密話不便再宮島面前說,也沒有急着說話。曹津辛在旁搭話:“就算是這樣也不能說殺就殺了啊。這事咱得說道說道。”
說着話幾個人把寧立言拉到一邊,曹津辛壓低聲音道:“三少,這到底咋回事?日本娘們太目中無人了,弟兄們受日本人的氣,現在還要受個娘們的氣?再說這些小嘍囉殺也就殺了,袁彰武知道日本人好多事,我們還等着要口供呢。把他殺了,這口供朝誰要?”
“就是。宋長官不能明着處置他,但是可以先過一堂再把他放了。這人知道不少重要情報,就這麼把他斃了,是不是殺人滅口?”說話的是手槍團的一個排長,他的見識強過曹津辛,想的事情也比較複雜,已經考慮到保密這個層面。
寧立言擺手:“不是那麼回事,這個人是替我殺的。”
“替三少殺的?你跟他有再大的仇,也不至於急着這一時三刻殺他吧?”
“你們說對了,我必須得殺他,還必須得現在殺不能拖延。事到如今,我跟幾位也交底吧。你們猜猜看,我爲啥親自跑到這小地方來?”
“不是爲了救人麼?”
“要光是爲了救人,我派手下來就行了,何必自己冒險?這些女孩跟我素不相識,我犯得上爲她們玩命麼?”
這話雖然聽着涼薄,但符合有錢人的身份脾性,幾個軍官並不疑心。曹津辛看着寧立言,目光裡滿是懷疑。寧立言回頭瞟了一眼宮島,隨後轉回頭把聲音又壓低幾分:“實不相瞞,我這次乃是奉命行事。”
“奉命?英國人插手這事了?”
“他們沒那好心眼,再說洋鬼子算個嘛,憑什麼命令我?是政府的命令,南京政府!”寧立言加重了幾分語氣:
“袁彰武倒賣大煙爲日本人籌措軍資,並藉機刺探華北軍事情報,繪製軍用地圖,爲日本鬼子充當爪牙先鋒。政府早就給我下達了鋤奸任務,這次找到機會我還能讓他跑了?可是殺他又要考慮日本人的反應,借宮島的手殺人一舉兩得。她幫了我一個大忙,各位就當給我個面子,別跟她一般見識。”
因爲歷史淵源問題,西北軍和南京政府關係一直處於一種微妙狀態。何梅協定之後,南京政府臺面上的勢力不得不遷出河北,對於西北軍的控制力度被削弱。私下裡肯定會安排人手試圖監視操縱西北軍,西北軍這邊也心知肚明又得裝糊塗。
雖然在同一面旗幟下且有外敵虎視眈眈,雙方依舊是一種既合作更要互相戒備的關係,戒備又遠在合作之上。這種情況下,藍衣社的鋤奸任務確實不會下達給西北軍,即便真的要求西北軍鋤奸,這些基層軍官也不會知道。寧立言篤定這個謊言眼前幾個人無法戳穿,也就放心大膽拿來做藉口。
幾個軍官愣了一下,鋤奸不同於抵制新女性報社,不管是出於愛國情懷還是自身立場,都不能說執行這個命令有錯誤之處。但也不會因此心悅誠服,認爲宮島做得沒問題。
幾個軍官的臉還是沉得像是一汪水,那個手槍團排長說道:“那就應該先讓我們過一堂再說。他和高家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在別處藏沒藏大煙土或者姑娘?還有他給日本人送煙土,肯定知道他們的秘密通道,這些都沒查出來就給斃了,我們又去哪找線索?”
寧立言冷笑一聲,心知這些人心思也不一樣。曹津辛是個好漢,不代表他的朋友都像他一樣單純。這幾個軍官裡也有人打袁彰武煙土的主意,想要黑吃黑或是尋找財源,還有人想着留下袁彰武活命,敲詐一筆錢再放掉。宮島這一梭子不知道打掉多少人的錢袋子,這幫人的怒火有一多半是因此產生。
心裡有數表面上還得裝糊塗,好在他能確定一點,這幾個軍官不會也不敢和自己翻臉。畢竟自己有的是錢,在本地也有一定的影響力,必要的時候能聯繫到西北軍高層,不是這些小軍官能比。因此寧立言說話也帶了幾分硬氣:
“正因爲袁彰武知道得多,纔不能耽擱。萬一日本人這個時候來要人怎麼辦?你們敢和日本人交手麼?如果放了他,南京政府會不會答應?又會怎麼看待宋長官和二十九軍?眼下這個結果對我們都有利,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可是……可是宮島也太目中無人了。她根本沒把弟兄們放在眼裡。”
“日本人就這麼混,大家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實話告訴你們,就算在日本人裡面,宮島也是出名的混蛋。別說你們,就連宋長官遇到她都沒辦法。忍了吧。”
寧立言故意用一種戲謔的語氣勸說,讓幾個人心頭的火氣更盛。他們拿宮島沒辦法,只會更加憎恨日本人,這也是寧立言的目的。
讓西北軍基層對日本人這個羣體仇恨日深,等到他日沙場相見作戰就會更加勇猛。即便這種憤怒不能從整體上逆轉強弱,在具體某一場戰鬥上能夠多造成一些殺傷也是好事。
一個軍官朝地上吐口唾沫:“早晚讓小日本知道厲害!”他又看了一眼寧立言:
“曹哥說你能讓俺們發財?這話是真的?我今天帶弟兄過來這可是大事,沒有一筆大錢打點上峰,可是過不了關。剛纔交手的時候我手下還有兩個弟兄掛彩了,半個月不能參加訓練,這也得有個表示吧。”
曹津辛一瞪眼:“你幹啥?想敲竹槓啊?三少是講究人,說了給一萬肯定不會少,少一個子跟俺要,多一毛錢不能拿。你手下那兩人自己倒黴,咋能怪別人。”
“話不能那麼說。一萬大洋聽着不少,可是一分下去,也就是那麼回事。光是孝敬上峰就得去五千,否則私自出兵這事就得掉腦袋。手槍團還得多給點,他們是心腹,配短槍的就得比拿長槍的賺得多。七折八扣到咱手上還能剩多少?弟兄們吃苦受累,最後還看不見錢,這有點說不過去吧?”
“你狗日的想要坐地起價?”
“我這是明碼實價。”
寧立言連忙打斷:“大家一人少說一句,不就是錢麼,又算得了什麼?這位弟兄說話也有道理,我不能讓你們吃虧。高家抄出來的煙土自然歸你們,儲備券我得拿走……”看到剛纔要錢的軍官臉色越發難看,寧立言繼續說道:
“這個我有大用,不能給你們。不過我可以從高老財那給大家多弄出幾個錢來。我說過了,這次如果不敲他三五萬,我饒不了他。這裡面肯定有大家的好處。”
“一萬!”那個軍官伸出一根手指頭:“不管你從高老財那敲多少,也不管你和曹哥咋分,我們這幾個人要一萬。要現大洋,不要法幣!”
“你咋不去劫道!”曹津辛氣得要罵娘。寧立言拉住他的胳膊,又朝其他幾個人點點頭:“一言爲定,五天之內我再送一萬大洋給你們,差一個子不得好死。”
前面那一萬大洋縱然要孝敬長官,剩下的也足以讓西北軍士兵滿意。後面這一萬大洋實際是幾個軍官自己的好處,有了這個許諾,他們的面色就逐漸回暖,因袁彰武之死鬧出的不愉快終於煙消雲散。曹津辛則憤憤不平,低聲咒罵這幫人不是東西,自己瞎了眼才把他們當兄弟看。
寧立言安慰道:“宋長官手頭緊,弟兄們都不富裕,好不容易有個發財的機會,難免有點過分。反正我這次也沒打算掙錢,能夠救人又能爲民除害沒什麼不好,我女人懷着身孕,我這也算是給她和孩子積德,出這個錢我心裡痛快。你也別發火,都是弟兄今後還要並肩殺敵,不能傷和氣。別想這個了,我們還是去看看這次湊成了幾對姻緣。”
處決俘虜的工作已經完成。二十幾個腦袋被砍下來,現場已經化作血泊。寧立言趕到時,只見不少農民還在看熱鬧,有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有人放聲笑,有人捶着地哭,多半是被殺者的親屬。
高老漢站在一棵大樹下面,彷彿一切與自己無關。當寧立言看到他的時候,他也看到了寧立言。恍惚間,寧立言看到他朝自己點點頭,只是這個動作太快,讓他沒法確定真假,隨後就見高老漢轉身向田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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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顧不上高老漢,那些姑娘就夠他操心。幾個女子抱着人頭狂笑,甚至在血泊裡打滾。還有的圍着死屍痛罵踢打,更多的女人是在哭泣。
喬雪的臉色也非常難看,在兩人相識相戀之後,寧立言很少看到她會如此。這不像是憤怒,更像是……傷心?這讓他感到莫名其妙,喬雪會爲了這些人傷心?這可不像她。
他快步走過去問道:“雪兒,怎麼了?”
“沒什麼。”喬雪搖搖頭,“那個大嬸的女兒找到了,但是……她瘋了。”
寧立言握住她的手,喬雪的手很涼。“這件事不要告訴武雲珠,她懷着孩子,不能傷心,對胎兒不好。”
“我知道。這個姑娘送到英租界的醫院治療,費用我來出。”
“恐怕很難治。”喬雪嘆了口氣:“她身上有面小鏡子,已經摔碎了,但是鏡框依舊是她的寶貝。她發瘋的時候也攥着鏡子不放,喊着二哥,結婚什麼的。我相信這背後肯定有個愛情故事,雖然不如我們這麼轟轟烈烈,也肯定很美,但是現在……全沒了。”
“雪兒,我們已經盡力了。”
“我知道,所以我沒有抱怨你的意思,只是感覺不舒服。你必須幫我出氣!必須讓高從善破產!”
“您的意志,我的使命。你就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