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洋人一句話聞到了點子上。混混承包不了碼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不住在租界。既沒有租界得居留身份,更不曾納過稅。平日裡管碼頭沒人過問,但是現在要承包碼頭,就確實是個短處。
不等寧立言答話,喬家良已經搶先開口。“鮑里斯先生,我認爲你的問題我們沒有義務回答。我研究過租界的法律以及工部局去年頒佈的碼頭管理辦法,並沒有一條要求碼頭的承包人需要擁有租界身份,或是爲租界納稅。”
“你說的很對。所以我這只是個問題,而不是必要條件。”
“在當下這種環境,閣下的問題存在着嚴重的傾向性,我認爲毫無回答必要。如果您堅持詢問,我將保留起訴工部局的權力。”
喬家良那一口地道的倫敦英語加上中氣十足的嗓音,讓人恍惚間彷彿置身於莊嚴肅穆的英國法庭,頭戴假髮的控辯雙方正就寧立言是否有罪進行激烈辯論。而九人陪審團,就是寧立言命運的決定者。當然,要是沒有那些頻頻朝人拋媚眼的女郎,那就更完美了。
房門在此時被敲響,侍從把一張紙條遞進來。靠近門首的華董接過紙條並不看,而是一路傳遞,很快傳遞到那位鮑里斯手中。
老洋人看了一遍,隨後又掏出單片眼鏡戴上,仔細閱讀一遍之後,把紙條遞給其他董事。
五名英國董事一名美國董事逐個看過去,臉上神色各異,那名四十幾歲的美國人指着寧立言,用他那帶着河北口音的中國話問道:
“寧立言先生,你要是承包了這個碼頭,能不能保證碼頭在一週之內開工,並且恢復正常運力?”
寧立言心頭一喜,洋鬼子只要問這個問題,就意味着一件事:承包碼頭的事成功了。
自打劉光海與袁彰武開戰,碼頭上就陷入一片混亂,尤其是在六合碼頭事件之後,這種現象就更爲嚴重。天津衛的混混吃碼頭,是從前清留下來的規矩。
當年八國聯軍氣勢洶洶,把慈禧太后趕得一路西狩,洋人提什麼條件便答應什麼條件不敢說個不字。可是這天津衛的碼頭,還是混混說了算,任你洋人多厲害,火車、輪船裝卸,都得找混混出面。
要是直接找苦力,對不起,沒人敢接這個活,也沒人敢壞碼頭的規矩。
每個碼頭的歸屬都是若干條人命拼殺的成果。滾滾海河水裡,不知夾雜着多少血肉生靈。不知深淺的苦力私自開工,最輕也是一頓皮開肉綻的毒打,嚴重些丟掉性命也並非不可思議之事。
沒有人管理,沒人組織,碼頭就沒法工作。在太古碼頭的最終歸屬確定之前,碼頭上的苦力不知道該聽誰的,根本不敢開工。
苦力在太陽底下摘蝨子、蹭癢癢,等着說了算的腳行把頭來,宣佈碼頭工作的歸屬和酬勞。另一邊貨物堆積成了小山頭,港口停泊的輪船急得拉響汽笛,提示工人該工作。
排在還面等着進港的船隻,將碼頭堵得水泄不通,汽笛聲如同連珠炮響個沒完。
這些靠力氣吃飯得苦命人,家裡都沒有隔宿的糧。一天不開工,晚上就要斷頓。可是這些人寧可就在那裡乾熬,也不敢亂動一個麻袋或是一個木箱。商人在碼頭急得跳腳,洋人則高喊着抗議,可是苦力們只當沒聽見,沒一個動窩,這便是腳行混混的可怕之處。
寧立言的別克汽車從碼頭附近勻速駛過,看着碼頭上的情景,喬家良道:“三少對此不知有何感想?”
“惟有悲憫二字而已。這件事與普通人沒什麼關係,不該把他們捲進來。不過我和袁三之間,得算是一場戰爭。一場波及到平民的戰爭,從它發動的一刻就該被詛咒,可是我們也知道,這不可避免。”
“寧三少有悲憫之心,我已經很滿足。這座城市裡,有的是人願意一擲千金去捧舞女,捧明星,卻沒幾個人願意看這些來自鄉村的窮苦同胞一眼。三少能說出悲憫二字,已屬難得。”
寧立言看看喬家良,“大律師莫非是因爲民生多艱,所以才願意主動請纓爲在下奔走,最終目的是讓工人們早日獲得工作機會?”
“這方面的因素當然有,不過也和寧三少你的爲人和品行有關。恢復秩序當然重要,恢復什麼樣的秩序更重要。如果今天來找我的是袁彰武,我就會努力把他送進監獄,而不是讓他成爲碼頭的主人。”
“我只是個承包商,現在還欠了一屁股的債。”
“但你換取了這座碼頭十年的所有權。比起權力,這點債務還能難得倒寧三少?如果你只想發財,現在把碼頭轉包出去,立刻就能成爲個富翁。”
寧立言笑而不語,他承認喬家良說得事實,只不過不能從他嘴裡說出來。自己今天欠大律師的人情有點多,初次見面就欠下如此人情,這種感覺讓他不太舒服。
喬家良主動道:“合同已經定好,從現在開始,你就已經是太古碼頭運輸倉儲業務的實際經營者。英租界是最難啃得骨頭,英租界談妥,法租界就好辦。至於日租界……我跟東洋人沒什麼話說,怕是幫不上你什麼。我的工作完成了一半,接下來是不是該談談律師費了?”
“這是自然。我說過,我相信錢財收買不了喬大律師,而您也不是個貪圖錢財之人,否則如今您早就成了天津城裡有數的富豪。我相信您開的一定是個良心價,我付得起。”
“你不用捧我,捧我也沒用。”喬家良並沒有刻意保持大律師的嚴肅,反倒是和寧立言說起笑話。
“我現在真希望自己是你說的那種富豪,那樣我就可以賙濟天津城裡的窮人,不至於讓城裡每天拉出去幾百個路倒,不至於看着十幾歲的孩子因爲沒有飯吃,成了‘倒臥’。就像這些工人,他們這樣自己或許不用餓死,可是家裡的人該怎麼辦?一家老小還指望他們開工賺錢回家買棒子麪,全都窩在這裡不能動,家裡拿什麼揭鍋?”
寧立言福至心靈,問道:“您的意思,是讓我把律師費付給這些人,而不是您?”
喬家良點頭道:“寧三少倒是我的知音人。你不需要付給我任何費用,今後我也會作爲立言商行的法律顧問,爲寧三少提供法律方面的服務,當然,全部都是免費的。作爲交換條件,我希望你碼頭上的工人,每一枚籤子的價值是八個大子兒,而不是現在的六個。記住,我說的是他們實際到手的錢,不是你給工頭的錢。三少自己就是幫會裡的人,應該知道這裡面的貓膩,不需要我做詳細說明。”
不等寧立言說話,司機老謝卻忍不住搭話了。“大律師,我聽着您這個怎麼比收費還狠呢?八個大子兒?可着天津碼頭,也沒有這個行市?您可別欺負我們東家年輕,這是租界得碼頭給六個大子兒,要是華界的苦力,一根籤子給四個大子兒就不錯了。那幫工人,一天才掙多少錢?苦力一根籤子八個大子兒,他們一天得掙多少錢?”
寧立言朝喬家良充滿歉意地一笑,“不好意思,我這位司機快人快語,大律師別見怪。”
喬家良搖頭道:“不,這沒有什麼可見怪的。職業只是我們在這個社會的分工,與我們的人格高低社會地位沒有任何關係。這位先生的豪爽,是我非常欣賞的,而能允許司機隨意打斷交談的老闆,我更爲欣賞。就衝剛纔他的表態,我更相信自己沒有幫錯人。”
他看着寧立言道:“三少買這部汽車,大概要花將近三千塊大洋,在你眼裡,這顯然是一筆很小的花費。可你這是富人賬,我再幫你算一筆窮人賬。現在的一擔大米不過八塊錢,足夠五口之家活一個月。你這一部車,便可以養活將近兩千人。而他們的丈夫、兒子、父親,每天在碼頭拼死拼活,即使開滿工又能賺多少呢?四毛錢!只有四毛錢!這還是一個手腳勤快,身強力壯的好漢,從早忙到晚才能賺到的收入。如果遇到一個黑心的工頭,這錢還要被扣下一部分。”
“即使這樣,他們也不能一直工作下去,過度的勞累會讓他們的健康嚴重受損。一旦他們受傷或是得病、吐血,收入就會變得更低,全家人就更無法生存。而你,只需要讓每根籤子的價值提高兩個大子兒,就可以讓其中一部分人的壽命延長,也可以讓一些家庭能夠晚一點失去他們的頂樑柱。現在的人,開口必言救國,不是真的因爲愛國,不過是因爲這個口號足夠時髦。我相信寧三少不是這麼膚淺的人,這件事別人不可能答應,但是我相信你會仔細考慮!。”
老謝如同說相聲“賣布頭”裡那位捧哏,急赤白臉地說道:“東家,這可不是兩大子兒的事!這是漲了好幾成工錢,答應不得!您那還短着外國人的賬!”
“蚊子多了不咬,帳多了不愁,就算欠了洋人的印子還不上,他又能把我怎麼樣?”寧立言哈哈一笑。
“咱不是有喬律師麼?到時候文打官司武打架,隨便英國人怎麼安排。他劃道我就接着。喬律師說得對,就算是當積德行善,這事我也得答應。就這麼辦了!別人的地我不管,在我的碼頭上,工人每根籤子,我給漲兩個大子兒,工頭敢動這個錢,我弄死他!”
老謝不能和自己的東家叫板,氣得一個勁用手按喇叭,幸虧事出了英租界,否則準把天竺巡捕招來。
寧立言算了一下。眼下的行市,一個大洋換二百三十個大子兒,一個工人扛一次包,得八個大子兒,平均下來,一天也就是六毛左右的收入。這點錢在上層人物眼裡,也不過就是幾支香菸,於普通人來說,卻是生存的希望。
便是一根籤子多給兩個大子兒的小小支出,就能多活好多人,這確實是功德,自己怎麼沒想到?
寧立言的手下意識摸向了自己的肩頭,那裡還留着自己當苦力時遺留的傷痕。作爲一個從小練武,又不缺乏營養的少爺,都累成個三孫子模樣,其他人過得什麼日子就更不用說。自己本來最恨富而忘本之人,怎麼到了自己身上,也想不起這些窮哥們……
他看着喬家良,不由想起前世軍統與他的齟齬。現在印證之下,或許當日軍統的判斷並沒出錯,這位大律師也許真的是站在公理與正義一邊,而凡是站在這邊的,自然就是黨國的敵人。
“喬律師,實不相瞞,我曾經做過苦力,對於這裡面的行市還是知道的。您說的六個大子兒,已經算是良心,一般到手只有五個或是四個。不過這是我們行裡的事,外人不得知。您是怎麼知道這個價錢的?”
喬家良道:“如果你一口氣在碼頭附近的早點鋪蹲半個月,和一幫裝卸工人一起吃窩頭就油條,聽他們用自己家鄉的方言交流,便也明白他們過得是什麼日子。”
“受教了。願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大律師的風骨,寧某佩服。”
“三少過獎了。我不是杜甫,想法也與他不同。我只想爲天下的窮人發聲,爲世界找一個公道。學法也好,做律師也好,都是爲了實現這個目標。今天能爲這些工人爭取利益,比起賺到律師費更讓我開心。走吧,晚上我請客,咱們一起去鳥市的老仁義吃燙麪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