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一臉殷切的郭建章,寧立言心裡的感覺卻是有些哭笑不得。他不得不承認,僅就個人而言,死而復生之後的運氣比起前一世不知好了多少。要動袁彰武的時候,就有人送來情報,仙人指路幫自己繞開陷阱。到了現在自己又把這麼個人送到自己門前,這是老天幫着自己取勝,想不贏都不行。
本來袁彰武懷疑郭建章只是他多疑的表現,外加上袁氏內部傾軋的結果。如果郭建章能夠設法找人說合,或是自己到袁彰武面前自陳清白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再不然就逃之夭夭,等到袁彰武發現自己的情報依舊泄露,也就知道自己懷疑錯了人。
可是眼下郭建章帶着那樣一份賬本逃跑,等於是把罪名坐實。即使過去他不是內奸,從他帶着賬本跑路的那一剎那他就已經確定是袁門內奸,無論如何也洗刷不乾淨。
眼前擺在郭建章面前的路就只剩了一條,投奔劉光海,靠劉光海的勢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劉光海本身並非善男信女,憑什麼保護郭建章這種敗類?兩下沒什麼交情,郭建章去了也不會有太好的下場,他就只能向寧立言示好。
見寧立言笑而不語,郭建章又道:“要是這還不夠分量,我還知道他搶男霸女的事,還有幾條人命。就是死屍都埋在亂葬崗了,不知道沒屍首的人命,衙門管不管。”
寧立言道:“你說這些當然有用,但是距離放倒袁彰武,還差了一大截。你要是真想弄死他求個安穩,我給你指條路走。只要把袁彰武的勢力去了,他就是個沒牙的老虎,在天津衛連自己的性命都難保全,更不可能威脅你的安危。你懂我的意思麼?”
“我懂!”郭建章不住點頭,“您不是就讓我幫忙,把袁彰武給辦了麼?他不仁我不義,辦他沒二話。可是有一節,袁彰武這人陰險狡詐,我這一走他肯定防着我反水,我知道的那些事,未必還管用。萬一我說的不對,你們該說我是詐降,三國演義裡那蔡瑁就這麼死的。”
寧立言一笑,“你倒是沒少聽書。你想到的事,我難道會想不到?我沒讓你指點我們去砸哪個寶局,或是燒哪個倉庫,而是讓你去聯絡人。你在袁彰武身邊那麼多年,不會沒有自己的關係,我要的是你聯絡那些人反水,不再給袁彰武賣命。打架的時候不到場,搬貨的時候不出頭,如果袁彰武想要換人,他們還要和袁彰武鬧。時間不用太長,最多一個星期,我就能讓袁彰武變成個窮光蛋,到時候自己顧自己都顧不過來,更別說你們。我知道這會冒風險,但是不會讓你白乾。”
郭建章原本只想保命,可是做混混的,本就是貪得無厭的性格。聽到寧立言說不白乾,立刻來了精神,“三爺,您這話是怎麼意思?”
“你原本管着一家賭廠以及一個碼頭,等到袁彰武完了,這些地盤依舊是你的。原本該上繳給袁彰武的孝敬,以後自己留下,不用打點誰。將來在天津,這兩個地方就是你的地盤,不用看別人臉色。這個條件我可以做主,至於你敢不敢幹,就看你自己是否有這種膽量。”
郭建章一喜:“真的?三爺能把我原來的地盤都還給我?”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答應你的事,自然不會食言。不過你也得把我說的事情辦好,你在街面上混了這麼久,起碼的規矩不用我教。這個世上沒有白來的東西,想要什麼就得自己去想辦法,不能等着別人往你嘴裡送。要是事情做不好,就什麼都別想要。”
“三爺放心,小的也是老江湖,這點規矩哪能不明白。小的在袁彰武手下這些年,手底下有一幫過命的弟兄,只要我的碼頭還在,他們就能聽我的話。我回頭就給他們送話,讓他們不給袁彰武賣命。”
寧立言道:“袁彰武現在是個什麼情形?這幾天劉光海掃他的地盤,到底對他造成多少影響?我要聽實話。”
郭建章點頭道:“三爺放心,小的不敢在您面前撒謊。跟您說句實話,袁彰武身邊肯定有內奸,雖然我不知道是誰,但是這人肯定是他的心腹。這人和袁彰武的關係不比我遠,就是他偷着給劉光海通風報信,才讓袁彰武那麼狼狽。六合碼頭那一下打得太狠了,傷了袁彰武的元氣。那些洋貨被燒還是小事,最要命的是那批軍火。小日本是出名的不是東西,向來只佔便宜不肯吃虧,軍火的事一出,便急赤白臉的逼着袁彰武賠錢。不但扣了袁彰武在日本銀行的存款,就連他的房子還有人力車,都讓日本人扣下了,劉壽延也不肯通融,反倒是幫着日本人查封他的產業。潘七爺聽說那事以後,也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的催債。要說潘七爺是真有本事,幾個電話一打,袁彰武在其他幾個銀行的財產也都給扣了,想要辦貸款也辦不下來。他辛苦這些年積攢的家當,這下基本扣了個乾淨,就剩下老家的房子還有些地,再就是手頭的一些浮財。爲了給那幫受傷的拿錢,已經開始賣自己家裡的首飾金條了。”
袁彰武的家產其實不算少,但是混混不懂理財,也沒有風險防控意識,對於錢財的管理十分混亂,資產佈局也很隨性。大筆的錢財換成房子田地等不動產,用錢的時候不容易變現,一有風吹草動很容易被查封。現金全靠賭廠等場所支撐,再不就是找人借貸調頭寸,資金鍊脆弱無比。
劉光海火燒六合碼頭倉庫,日本人接下來的發難,如同打中了他的七寸,讓他的資金鍊飛速崩解,偌大家業頃刻間便有泰山傾頹的勢頭。大家都知道袁彰武和劉光海開打,碼頭倉庫都被火燒了,袁門的賭廠不知道幾時就要遭殃,沒人敢在這個時候上門賭。
賭廠的經營蕭條,沒辦法提供現金,外債又借不到,加上潘七爺落井下石,袁彰武短短几天時間就已經走到了破產邊緣。
當然,這種壓力只是臨時問題,如果袁彰武可以緩一口氣,爭取一個緩衝期,讓資金流動起來,或是借到一筆債務補缺口,很快就能恢復元氣。相反,劉光海眼下攻勢雖然猛烈,卻是一股虛火,沒有寧立言的美元支撐,根本維持不下去。最多半個月之後,怕是就組織不起像樣的攻擊。
決定這場戰鬥勝負的,就是這段時間內雙方的交手。劉光海如果不能抓緊時間完成行動,結果就是死路一條。在一開始摧枯拉朽的打擊下,劉光海這個致命弱點被掩藏的很好,沒人注意到。在郭建章看來,劉光海已經把袁彰武打到了牆角里,再來最後一下,就能要了袁彰武的命。卻從沒想過,那致命一擊實際得靠自己完成。
他指手畫腳地爲寧立言介紹着袁彰武眼下的情況,以及這兩天時間裡,袁彰武找了那些人,又得到了什麼反饋。寧立言凝神傾聽,也就沒有注意到在這二葷鋪裡,一個小夥計已經偷偷看了自己好一陣子。
另一名夥計走過來,捅了捅這個夥計腰眼,“幹嘛呢?不幹活看人家幹嘛?讓掌櫃的看見非扣你工錢不可。”
“沒……沒事,看那桌有點眼熟。我有點事,先走了!”夥計將肩膀的白手巾朝同事手上一塞,撒腳如飛向着門外跑去,那名後來的夥計鬧得莫名其妙,低聲道:“這是撞邪了還是怎麼着?回頭掌櫃的非收拾你不可。”
這頓飯吃了將近兩個小時,郭建章的情緒終於恢復平穩,隨後又有些興奮過度。寧立言答應爲他出頭向劉光海說項,已經讓他喜出望外,又許諾了讓他保留原有的地盤。按照這個約定,在袁彰武覆滅之後,郭建章反倒有可能趁機吸收袁彰武的殘部,與劉光海並駕齊驅。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做了個過山車的郭建章格外興奮,拉着寧立言出來,就要請他去南市的三等小班,再不然就是英租界的“藍扇子”找白俄女人。
寧立言搖頭道:“這時候少生是非,等鬥倒了袁彰武,幹什麼都來得及。現在先保住你自己的性命要緊。我給你找個旅社住下,省得你總蹲橋洞子。”
清幫勢力無孔不入,華界大小旅社的服務生、茶房大多是清幫中人,要想保住安全,最好的方法還是住在租界。自從九一八之後,大批關外的財主涌進天津,租界的管理也比過去鬆散不少。爲了吸引這些財主,對於華人進入租界的限制一再放鬆,只要有錢,短期住宿不會出問題。
自南市上了人力車,郭建章依舊沉浸在興奮的心情裡,在車上高談闊論,比起之前的謹慎模樣判若兩人。走了約莫十幾分鍾,寧立言忽然吩咐道:“前面的路口拐一下。”
車伕邊跑邊道:“您不是去英租界麼?一拐就繞遠了,我走的這道沒錯。小的拉了好幾年膠皮,路是走不錯的。”
“按我說的走,賞錢不會少你的。”
車伕怕的是白跑腿,聽到有錢就沒了話,郭建章笑道:“三爺是想逛逛三不管?我跟您說,這個點沒有什麼好逛的,十樣雜耍都收攤了,開門的除了飯館、澡堂子再不就是小下處。您不剛纔說不去麼,現在改主意了?您有相好的麼?沒有也沒事,我跟那熟的很,給您介紹,保證模樣俊……”
他的話音未落,就見寧立言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用眼睛狠狠瞪向自己,不許自己開口。郭建章到底是跑過江湖的,知道這裡面肯定有事,不敢再說話,一言不發看着寧立言的安排。
人力車在寧立言安排下從大道拐進三不管那密如蛛網的衚衕之中,而在稍遠處,兩輛破舊的自行車嘎吱作響的跟了上來。車上的男子身材高大魁梧,身高腿長,自行車蹬得飛快。因此不管人力車怎麼繞路,他們都能不遠不近跟在後面,不被甩掉。
風吹衣動,露出兩人腰間的駁殼槍柄,在月色之下泛起冷厲藍光,令人毛骨悚然。
寧立言家中。
楊敏看着窗外,眉頭微微皺起,一旁的丫鬟凝兒道:“小姐,時間不早了,咱們再不回去不大好,萬一老太太問起來……再說三少爺不知道去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玩了,咱在這等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別瞎說。老三不是那樣的爲人,這麼晚不回來,一定是有事。”楊敏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現在和袁彰武做對頭,我這心裡就總是敲小鼓,越不回來我越不放心。”
“可是家裡……”
“家裡我回不回去,不會有人在意的。”楊敏嘆了口氣,語氣中飽含無限惆悵。
這時,樓下傳來司機老丁的聲音,“少奶奶,來了個送信的弟兄。”
楊敏走下樓梯,見一個巡警站在門口,一見楊敏忙不迭行禮道:“夫人好,您認識寧立言麼?”
“他是我兄弟,他現在人在哪?”
“寧先生中了一槍,人在醫院裡。”